雨像腐败的血液,从铅灰色的天幕中倾泻而下,敲打着马克宇航头盔的面罩,留下浑浊的污痕。他挣扎着从一堆滑腻、半腐烂的有机质碎块中爬起,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骨骼深处传来的、不属于肌肉劳损的怪异酸痛。关节处的宇航服密封层,不知何时绽开了细小的裂缝,几缕肉粉色的、类似潮湿菌丝的东西正从中探出头来,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
他抬起头。视野被粘稠的雨幕和弥漫的灰绿色雾气切割得支离破碎。远处,那座曾经象征人类文明巅峰的擎天巨塔,如今被层层蠕动增生的暗红色血肉包裹着,如同被某种宇宙巨兽咀嚼到一半又吐出的残骸。粗壮的、搏动着的血管状藤蔓缠绕其上,分泌着发出磷光的粘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味、腐烂的甜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巨大脑组织在低语的电离臭氧气息。
街道上,影影绰绰。是“人”。或者说,曾经是人形的物体。他们移动着,步伐拖沓僵硬,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更让马克胃部痉挛的是他们的头颅——后脑勺的位置,无一例外地裂开着十字形的、边缘参差不齐的口器,里面伸出数条湿漉漉、半透明的神经束状触须。这些触须在空中摇曳、试探,一旦与邻近“人”的触须接触,便立刻如毒蛇般缠绕、融合,形成一张覆盖整个街区的、无声脉动的神经网。每一次脉动,都让那些躯体的动作更加同步一分。
“呕…”马克干呕了一声,喉咙里火烧火燎。他扶着旁边一堵渗出黄色脓液的墙壁,试图稳住眩晕的身体。他回来了?他真的…回到了地球?这个念头荒谬得像一个最恶毒的玩笑。
就在这时,头盔内置的警报器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电子音,随即是冰冷的合成女声,清晰地穿透雨声和远处传来的、非人的低沉嗡鸣:
“警告:第十八天未回应。生命维持系统效能下降至临界阈值。重复,第十八天未回应…”
“闭嘴!”马克猛地拍打自己的头盔侧面,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狂躁。“我听见了!我回来了!这里…这里就是地球!”他朝着那血肉巨塔的方向嘶吼,仿佛要说服自己,也说服这该死的机器。
回应他的,只有雨滴敲打金属和肉质的混合声响,以及那片由无数神经触须构成的、无声脉动的死亡之网,正随着他声音的传播,微微调整着方向,似乎有更多的“头颅”转向了他所在的巷口。
恐惧像冰水浇头。他转身就跑,沉重的宇航靴踏在覆盖着粘滑生物膜的柏油路上,发出“噗嗤噗嗤”令人作呕的声音。他慌不择路,冲进一条更狭窄、更昏暗的巷道。巷子两侧墙壁上,那种搏动的肉膜组织更加厚实,甚至能看清其中缓缓流淌的、暗紫色的液体。身后,那种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神经触须摩擦墙壁的“沙沙”声,正快速逼近,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潮音。
绝望攫住了他。前路似乎被一堵不断增生的肉墙堵死。他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稀薄而污浊的空气。视线开始模糊,黑暗的边缘从四周向内侵蚀。他就要倒下了,像那些街上的“人”一样,成为这张巨大神经网上的又一个节点,后脑裂开,伸出那该死的触须…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秒,巷口的光影似乎扭曲了一下。
一抹极其明亮的鹅黄色,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一道微弱阳光,突兀地闯入了这地狱般的灰暗视界。
那是一个女孩的身影,异常娇小,裹在一件宽大、沾满污渍的工装外套里,但外套下摆露出的一角裙裾,却是那种在末日中显得极其奢侈和不真实的、干净的鹅黄。她像一只灵敏的雨燕,贴着墙壁快速移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马克想呼救,但喉咙像是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
女孩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身后那如潮水般涌入巷口的、密密麻麻的寄生体。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加速冲了过来。马克甚至能看清她兜帽下露出的几缕黑发,以及那双眼睛——清澈得惊人,像暴风雨后洗过的夜空里最亮的星辰,带着一种与这腐烂世界格格不入的、近乎冷酷的镇定。
她没有说话,一只冰凉但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马克沉重宇航服的臂膀,力量之大让他吃惊。她拖拽着他,冲向巷子深处一扇几乎被肉膜完全覆盖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马克跌跌撞撞,只觉一股巨力传来,他被猛地推进了门后的黑暗。紧接着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耀眼的蓝色电弧光芒——女孩不知用什么东西迅速焊死了铁门入口。厚重的铁门在剧烈撞击下发出沉闷的巨响,但终究没有被撞开。
安全。暂时的。
黑暗中,马克瘫倒在地,头盔内回荡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依旧固执响起的电子音:“第十八天未回应…效能持续下降…”
“安静点,大块头。”女孩的声音响起,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点燃了一盏小小的应急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这间不大的地下室。
马克这才看清她的脸。很年轻,十五六岁的模样,脸颊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她叫星火。
更让马克震撼的是这间安全屋的墙壁。它并非由混凝土或砖石砌成,而是由无数块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金属牌密密麻麻地焊接、拼合而成!每一块金属牌上都清晰地镌刻着相同的五个汉字——“为人民服务”。字体各异,有的刚劲有力,有的略显稚拙,显然来自不同的年代和不同的人手。此刻,这些铭牌表面正流动着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蓝色光晕。当门外寄生体聚集的嗡鸣达到某个峰值时,铭牌上的蓝光便会骤然明亮一分,如同无形的屏障,将那令人精神崩溃的低频神经脉冲削弱、阻隔在外。
“这…这是什么?”马克的声音嘶哑。
星火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角落一个简陋的金属柜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旧书。书页泛黄卷曲,封面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革命”和“诗抄”几个字。她轻轻抚摸着书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是‘墙’,”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是无数个‘他们’,在彻底消失或被吞噬前,用最后的力量刻下的。用他们的信念…或者说,执念。”她抬起头,看向墙壁上那些流淌着蓝光的铭牌,“‘大脑’…就是控制外面那些东西的寄生虫母体网络…它的神经脉冲可以轻易摧毁人的意志,让人变成浑浑噩噩的傀儡,或者直接崩溃自杀。只有足够强烈、足够纯粹的人类精神印记,才能干扰它。这些字…承载着那些刻下它们的人,对‘活着’、对‘守护’最深的渴望。它们…是我们的护身符。”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马克手臂关节处那些蠕动的粉色菌丝上,眼神变得锐利如针,“也是它们的…克星。”
她放下诗集,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特制的金属注射器,里面装着一种散发着奇异柔和金光的粘稠液体。液体在昏暗中自行流淌,仿佛拥有生命。
“疫苗,”星火简洁地说,拿着注射器走向马克,“3426年,当第一批人发现自己头颅里寄生的‘大脑’并非自己的思想,而是外来物时,爆发了席卷全球的觉醒和自杀潮。很多人在自我毁灭前,留下了脊髓液样本。这是用那些觉醒者的脊髓液,加上…一些别的成分,提炼出来的。它能暂时压制甚至杀死你体内的寄生晶簇萌芽。”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烛火,在马克心中微弱地燃起。他顺从地伸出那条长满菌丝的手臂。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金色的液体缓缓注入血管。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伴随着轻微的刺痛和麻痒。奇迹般地,他手臂关节处那些令人作呕的粉色菌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变黑、干枯脱落!连带着身体深处那股怪异的酸痛也减轻了许多。
“有效!真的有效!”马克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巨大的喜悦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下意识地抬手,摸索着宇航头盔的锁扣,“太闷了…我得…我得透透气…”他太需要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哪怕这空气污浊不堪。
“咔哒”一声,沉重的头盔被他费力地摘了下来。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尽管那混合着腐臭和电离气味的空气呛得他直咳嗽。他摸索着想去拿星火放在旁边小桌上的水壶。
就在他低头伸手的刹那——
一道冰冷的金属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刺入了马克颈部裸露的动脉!
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马克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嗬”的一声抽气。他难以置信地、僵硬地转过头。
星火就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她手中的那支刚刚注入“疫苗”的金属注射器,此刻深深扎进了他的脖子。她脸上那属于少女的稚气和刚才流露的片刻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执行精密指令般的绝对冷静,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
“你…为什么…”马克的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液体,声音破碎不堪。
“因为你早就被寄生了,马克·韦伯。”星火的声音冷得像太空深处的寒冰,“从你踏上‘宁静号’,或者更早…从SOL 0发射台爆炸那一刻起?你根本不是带着外星生物‘回来’的英雄,你就是它潜入这个模拟世界的‘特洛伊木马’!你体内蕴藏的不是萌芽,是‘大脑’的一个关键神经簇节点!所谓的‘疫苗’…”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只是激活它的诱饵!现在,给我出来!”
随着她的话语,马克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从他身体的核心剥离!他发出非人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更恐怖的是,他脸上的皮肤,从颈部被注射的位置开始,如同遇到强酸的蜡烛,迅速软化、溶解、向下流淌!皮肤下的肌肉纤维也失去了活力,像煮烂的面条般剥离、脱落!
短短几秒钟,马克头颅的前半部分,皮肤和肌肉组织几乎完全融化殆尽,露出了下面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那不是骨骼,而是一簇密集生长、如同水晶珊瑚般的暗紫色晶簇!晶簇内部流淌着幽蓝色的能量流,无数细如发丝的晶须深深扎入他残留的颅骨和脊柱之中,搏动着,发出低沉的嗡鸣!马克残存的半边脸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完好的那只眼睛瞪大到极限,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和绝望。
“不…不可能…第十八天…未回应…我回来了…”他破碎的意识在晶簇的嗡鸣中发出最后的呓语。
就在晶簇彻底暴露在空气中,仿佛要脱离马克残躯完全显形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物理维度的信息洪流,如同宇宙大爆炸的原初之光,粗暴地、不讲道理地灌入了马克(或者说,晶簇核心中残存的意识)!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更高维度的感知。
他看到了3426年那场席卷全球的自杀潮。不是混乱的屠杀,而是无数人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和决绝,整齐划一地,用能找到的最锋利的工具,精准地切开自己的颅骨。他们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和痛苦,只有一种完成使命的解脱。没有挣扎,没有惨叫,只有冰冷的金属切入骨骼的“咔嚓”声汇成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无声乐章。他们亲手剜出自己大脑中那团蠕动的、闪烁着诡异光泽的“大脑”寄生虫。然而,当那些被剜出的寄生虫暴露在空气中时,它们瞬间气化消失。原来,真正的“大脑”早已完成了进化,将集体意识上传至环绕地球的近地轨道卫星群网络之中!地表残留的,不过是它丢弃的、用来迷惑和吸收残余人类精力的躯壳和低级节点!
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不,是一具泡在巨大维生舱粘稠营养液中的、插满管线的人形物体。那依稀是马克·韦伯的轮廓,但全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断增殖的暗紫色晶簇!维生舱外,是冰冷的金属舱壁和闪烁的仪器灯光——是太空站!是宁静号!
幻觉?现实?
一个毫无感情、冰冷彻骨的电子合成音,如同直接在意识核心中炸响:
“警告:NPC核心意识发生异常波动。登录提示重载中…”
“欢迎登录《人类文明模拟器》沉浸式体验模块。”
“您当前正在体验预设角色:宇航员NPC‘马克·韦伯’。”
“当前剧本:《肉之城:痛苦图书馆》”
“轮回次数:第173次。”
“异常检测:角色触发深层记忆碎片‘太空舱濒死闪回’,稳定性下降13%。”
“建议:重启当前轮回,或执行记忆清洗协议…”
马克(晶簇?NPC?)残存的意识在这狂暴的信息流和冰冷的电子音中彻底迷失、崩解。最后残存的碎片,只剩下一个固执的、不断重复的微弱信号:
“第十八天未回应…第十八天未回应…第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