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好友的办公室在顶层,远离了维修现场的嘈杂。厚重的隔音门关上,将外界彻底隔绝,只留下空调低微的嗡鸣和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林瑶蜷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双手捧着一杯温水,指尖贪婪地汲取着杯壁的温热。
白川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斜对面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让她感到压迫,又能随时提供支撑。
温水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稍稍熨帖了方才在电梯里被恐惧冻僵的四肢百骸。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是暂时平息,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泥泞。她低着头,视线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上,不敢去看白川的眼睛。
沉默在安静的空气里蔓延,带着一种沉重的、心照不宣的张力。白川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和微微颤抖的肩线上。
终于,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林瑶。”
她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捧着杯子的手更用力了些。
“当年,”秦川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最不具杀伤力的措辞,“为什么就那样…走了?治疗中断得很突然。我给你打过很多电话,也去过你登记的住址,但…”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清晰无比——你消失了,像人间蒸发一样。
林瑶的呼吸猛地一窒。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火辣辣地疼。她该怎么回答?告诉他自己是被亲生母亲像货物一样绑着卖掉,在绝望中跳车逃生,带着一身耻辱和伤痕,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逃离了那座城市?
告诉他,自己被自己的亲叔叔猥亵,然后不成功就想打死自己吗?
那时的她,连呼吸都觉得是种罪过,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不堪,又怎么有勇气去面对他专业而温和的目光,去剖析那已经烂到根里的灵魂?
告诉他,她那时觉得,任何治疗都是徒劳,任何光明都是讽刺,她只配在黑暗里腐烂?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在心头缠绕,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最终,她只是更用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杯子里,用沉默筑起一道坚硬的壁垒。
白川看着她鸵鸟般的姿态,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地翻涌着。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当年她失踪后,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辗转查到了那个山区小镇,查到了那个拐卖的工人,甚至查到了她母亲后来因追债而狼狈远走他乡的模糊去向。
那些冰冷的记录和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出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心惊胆战的残酷真相。他知道她手臂上那些旧伤的来源,知道她在山里里躲藏的恐惧,知道她跳车时的决绝与绝望。
可是当后面知道她在离开前遭遇的,他就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不告而别。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缩在沙发里、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他胸腔里翻涌着的,是远比“同情”更复杂的情绪。
那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让他感到窒息的心疼,像细密的针扎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她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她承受的黑暗和背叛,却还要用这样沉默的、近乎自毁的方式来惩罚自己,拒绝任何可能的救赎。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作为医生,他明白此刻追问真相只会将她推得更远。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
“算了,”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妥协的温柔,“不想说,就不说了。” 他站起身,没有靠近,只是去饮水机旁,又为她续了半杯温水,轻轻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喝点水,缓一缓。等下我送你回去。”
林瑶紧绷的肩线似乎因为这不再追问而微微松动了一丝,但那种沉重的、自我厌弃的灰暗感依旧沉沉地笼罩着她。她端起续满的杯子,水温透过杯壁传到手心,却似乎暖不到心里去。
又坐了大约一刻钟,林瑶杯中的水渐渐凉透。她感觉身体的颤抖终于平息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挥之不去的、被人窥见狼狈后的难堪。
“我…好多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总算连贯了一些,“可以…回去了。”
白川点点头,没有多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走吧。”
深夜的城市霓虹闪烁,车流稀疏。白川的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林瑶家的路上。车内异常安静,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两人都没有说话。
林瑶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那些闪烁的灯火在她空洞的眼底映不出半点光亮。她怀里抱着自己的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包带。顾楠送的星空灯盒子就在包里,像一个隐秘的、带着温度的负担。
白川的问题还在她脑中盘旋,像钝刀子割肉。为什么中断治疗?因为觉得没有意义了。那时的她,连自己都放弃了,又怎么相信别人的帮助?
白川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副驾驶上那个沉默的身影。她缩在座位里,像一只受惊后仍未放松警惕的小动物。
路灯的光线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异常清晰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角。那股说不出的心疼感再次弥漫上来,伴随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能修复创伤的痕迹,却无法替她承受那份沉重的过往;他能提供专业的引导,却无法强行为她打开那扇紧闭的心门。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像此刻这样,提供一个沉默而安全的归途。
车子在林瑶租住的公寓楼下停稳。路灯只照亮了很小一片区域,楼道入口隐在更深的阴影里。
“到了。”白川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林瑶如梦初醒,连忙去解安全带:“谢谢白医生,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白川看着她,夜色中,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林瑶,我的号码没变。任何时候,任何事,觉得需要聊聊,都可以打给我。”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感。
林瑶拉开车门的手顿了一下,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不敢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她飞快地下车,关上车门,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那黑洞洞的楼道口,单薄的背影迅速被阴影吞没。
白川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那消失在黑暗楼道里的身影,直到感应灯一层一层亮起又熄灭。他点燃了一支烟,明灭的红点在昏暗的车厢里格外醒目。
烟雾缭绕中,他英俊的眉宇间锁着一丝化不开的沉郁。心疼,无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超越了医患关系的复杂情绪,在寂静的夜色里无声地蔓延。他最终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发动了车子,驶离了这片被旧日阴影笼罩的街区。
回到房间的林瑶,直接瘫软在地上,那放在桌上的灯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毫无征兆的吧嗒一声,漫天的星空浮现在她的眼前,就好像一束光突然打在了她的心口上,让她窒息一瞬。
有一种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始终也摆脱不了阴影笼罩的事实。
顾楠,你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