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嬷从仡春河畔捡到她,一晃已经过了十六年,仡仡从一个襁褓中不停啼哭的小婴儿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除了那双如琥珀般剔透的金色眼瞳,她与一个土生土长的外族少女再无二致:修长的身形,健康的肤色,圆润的脸颊,一双明亮的杏仁眼,长长的睫毛,笑起来时,嘴角漾起一个甜美的小梨涡。头上编了许多条细密的麻花辫,乌黑油亮,垂在肩头,身上的靛蓝短衫缀着几颗彩色小珠,黑色百褶裙随着步伐轻摇,裙摆上用彩线绣着蝴蝶与野花栩栩如生。
绕过前面那片山,在寨子的最西端,就是阿嬷的茅草屋了,没有人记得清她究竟有多少岁,只记得山脚下的野杜鹃开了又谢,她的白发就像一条永不干涸的岁月长河,从青石板铺就的门槛一直流淌到屋外的老梨树下。
族人相信,剪断头发便是剪断了魂魄与祖先的纽带,成年后,便不能再剪头发。
每年三月初三,寨子里的妇人们会带着竹编的洗盆与皂角赶来。她们盘起长发,扎进裙摆,跪坐在溪边青石上,将阿嬷的发丝浸入浸满艾草与山姜的溪水,发梢在水中舒展成蜿蜒的银色山脉。阿嬷盘腿坐在梨花纷飞的树荫下,闭目不语,嘴里念念有词,手里一下一下地盘着一串檀珠,任由妇人们的手指穿梭在发间,像在梳理一册无字的经文。孩子们在远处偷看,传说阿嬷的头发里藏着所有新生儿的哭声——那些未诞生的魂魄会在洗头之夜钻进她的发梢,等待被她挑选一个合适的黎明降临人间……
当夜幕降临,最后一片梨花落尽,阿嬷会取出鹿皮包着的占卜竹筒,村民们围坐在火塘边,看她用桃木枯枝在灰上画出曲折的纹路,预测来年山洪的路径或是某户新生儿的命数。她的银簪子总在关键时刻刺破指尖,血珠滴入火中溅起金色火光,仿佛点燃了某种古老的契约。至于那些接生的夜晚,她总会赶走家中的男性,留下的妇人们手拉手围坐在院子轻声歌唱《水西瑶》,她不紧不慢地在产房门口挂一束野薄荷,说婴孩的第一声啼哭要沾着山风与草药的味道,才能不被山鬼偷走。
果然,整座寨子的妇孺,在阿嬷的庇护上,数百年,总是母子平安。
有人说阿嬷的头发里住着整个寨子的记忆,每一缕白发都曾抚摸过一个襁褓,每一根银丝都系着一个未说出口的祈愿。她的年龄成了寨子里最温柔的谜题,如同山间永不枯竭的泉眼,在岁月长河中无声地滋养着这片土地。
一如多年前,正在纺织的她突然起身,连鞋也顾不上穿,便急急忙忙地赤足走往了村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直到从山的那边抱回一个刚满月的女婴,她给她取名为仡仡,用米汤将她喂养大,让村里最善良的阿妮亚作她的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