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翊见她伏案落泪,心头猛地一紧,仿佛有根细线从她低垂的肩头牵到了自己心尖上,轻轻一扯,便疼得他手足无措。他向来惯于朝堂之上唇枪舌剑、运筹帷幄,面对敌国使臣亦能谈笑自若,可此刻,面对一个默默垂泪的女子,竟觉言语如鲠在喉。
安慰?他与她之间,虽有主仆之别但相伴十年,早已情义深重,贸然温言软语,反倒显得轻佻唐突。可若无动于衷,又如何忍心看那泪珠一颗颗砸落在地。
于是他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本宫觉得这画构图太过空旷……”话出口时,他自己都觉生硬,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宜苏的反应。
她肩头微颤,睫毛轻抖,泪珠悬而未落。
“不若让画师再添一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面留白处,忽而灵光一闪,语气微缓,“曾闻沧海月明珠有泪,不若在江面上添一笔鲛人垂泪。”
宜苏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带着一丝惊愕,随即又化作倔强。她一把将画搂入怀中,声音微颤却坚定:“那里就构图空旷了?明明是意境隽永奇伟、风骨峻峭。留白之处,正是天地呼吸之隙,岂容随意涂抹?”
玄翊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动容,仿佛那纸上山河,便是她的魂魄所系。他心中忽而柔软如春水初融,竟生出几分怜惜,几分敬意。
“哦?”他挑眉,唇角微扬,眸光流转间已换了一副戏谑神色,“那你再哭,本宫就把那幅《工笔仕女图》也改了——原是端庄捧茶的宫女,本宫偏要画她摔了茶盏,瓷片四溅,茶水泼了案上奏折,题名‘宜苏闯祸记’。”
她一怔,泪珠还挂在睫上,映着烛光如星子闪烁,却被这荒唐话生生戳破了悲绪。她愣了片刻,终于“扑哧”笑出声来。
“爷越发胡闹了。”她低嗔,眼尾还泛着红,却已不见方才的哀伤。
“胡闹?”玄翊故作正经,背手而立,眉宇间却藏不住笑意,“本宫可是堂堂六皇子,一言九鼎。等画改好,还得请父皇御笔题字,挂在崇华宫正殿,让全天下来朝的使臣都瞧瞧——宜苏姐姐如何一盏茶泼了金瓶掣签的草案。”
宜苏再也忍不住,笑得弯了腰,指尖轻点他袖角:“爷在朝中运筹帷幄,谈笑间退敌千里,如今倒还有心思编排奴婢?”
玄翊轻叹,目光却悄然落在她笑靥上,心中忽而一动。他素来冷静自持,可此刻竟贪恋她这一笑。
她察觉他的注视,笑意渐敛,低头整理画卷,指尖微颤。她将画小心藏入内阁,动作轻柔,仿佛安放一段不愿示人的心事。
烛火摇曳,映得两人影子投在墙上,一前一后,近得几乎相融。
屋内一时静默,唯有更漏轻响,如时光低语。
江山如画,愿以智谋;
人心如丝,亦以诚织。
可若画中无人,再美的江山,也不过是冷墨枯笔。
而此刻,他愿执笔,只为添一笔——
那不肯落泪、却终为他破涕而笑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