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眼底青黑,鬓角微乱,似久未安眠。
"礼部拟的下三营宫人名单……"玄翊握着和田玉柄汤匙的手忽然停顿,铜镜里映出贵妃鬓间第一根银丝,"听瑶珠姑姑说,您又烧了安神香对账到五更?"
"翊儿可知这琼华殿梁柱上,共有多少彩凤?"她望着烛火在藻井投下诡丽暗影。
玄翊不语,伸手抚上她额角,指尖缓缓揉按。贵妃闭目,呼吸渐缓,鬓发垂落肩头,如墨染丝缎。殿中寂静,唯有铜漏滴答。玄翊的手停在她太阳穴,忽觉她眼角微湿。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她低声道。
“原来娘娘是想家了。”
贵妃不语,菱花窗外的梅花开得正艳,玄翊沿着她的目光变得幽远。
那年冬雪皑皑,他初学骑射,箭术不精,被其他皇子嘲笑。是她带他出宫,去御苑偏角,亲手扶他种下一株梅苗,说:“梅不争春,却最耐寒。你若如它,终有一日,傲立雪中,无人敢轻。”
那时她尚年轻,眉目如画,笑着揉他发顶,唤他“翊儿”。
如今,梅树已高过宫墙,而她,却在深宫中枯等一个不会回头的梦。
玄翊缓缓起身,望向窗外,无征兆地飘起雨丝。"娘娘的汤药凉了。"
雨帘簌簌扑在琼华宫的鎏金檐角,融成细水流沿着蟠龙纹瓦当滴落,像谁忍了整夜的泪,终于无声溃决。
她闭眼,一滴泪滑落。“我真是天底下最不知羞耻的女人。”
他忽然后退半步,不小心碰到的金丝楠木妆台在地面刮出尖利声响。妆奁里蓦地滚出支赤金衔珠凤钗,珠帘晃动的暗影里,贵妃指尖抚上他绣着蟒纹的胸膛:"那年围猎遇袭,你在此处留的疤……可还会疼?"
暮色四合,风穿廊而过,吹起纱帘撞上玄翊的衣角,忽觉胸口钝痛。
午时阚清报来穆国公府的密信,写满不满贵妃久未承宠,更忧心她年岁渐长,若再无所出,六皇子纵得帝心,终究根基不稳。他们想要一个血脉,一个能牵制皇权、延续门楣的皇子。可他们不知,那“刹那芳华”早已悄然断了贵妃的子嗣之路,而这一切,皆出自他手。
她抬手覆上他的手腕,轻轻一握:“抱我一下,可好?”
玄翊未动,心跳却乱。
她仰面望着他,眼中泪光浮动:“就一下,像小时候那样。
他终是俯身,将她拥入怀中。贵妃双手环住他腰,脸贴在他胸前,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良久,她再开口:“能……亲我一下吗?”
玄翊呼吸一滞。
玄翊低头,唇落在她眼角,极轻,极缓,如落雪无声。
贵妃闭眼,泪水滑入鬓间。檐下方角铜铃骤然齐鸣,玄翊捉住她手腕按在妆台,犀角梳压断了最后几缕完整青丝,窗外飘进的雨碎已在鎏金烛台上凝成点。
玄翊松开她,退后一步,喉间干涩如焚。
宫道两侧的青铜鹤灯次第燃起,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玄翊立于阶前,玄色蟒袍被风卷得猎猎作响,袖口金线绣的云海腾龙在暮色里翻涌如怒。他未撑伞,也不召人,只望着那扇曾无数次进出的凤纹殿门缓缓闭合,仿佛将一段深埋数载的光阴,生生碾入尘隙。
阚清垂首退后半步,却忍不住低声道:“贵妃娘娘……已有两日未进膳了,方才汤药也只饮了半盏。穆国公府那边……又递了请安折子。”
玄翊眸光一沉,“知道了。”
阚清又从袖中掏出密报,“娘娘最近均习秦篆。”
玄翊拆开字条,笔法圆润,对正工整,“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他原以为,这只是权谋的一环。可今夜,她泪落鬓间时他心口如遭重击——他才惊觉,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天色渐暗,如被无形之手遮住。玄翊才意识到,自己竟也惧怕失去她。这念头如惊雷炸响,震得他指尖发颤。
“回昭宁阁。”他忽然开口。
阚清一怔:“可是……叶娘子还在等您?”
玄翊冷笑,眸底掠过一丝寒光:“让她等。等不到,便回去。”
风雪渐急,宫道上积了薄薄一层白,玄翊踏霜而行,靴底碾过冰晶,发出细微碎裂声,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裂痕无声,却已遍布。
昭宁阁内,炉火正暖。玄翊推门而入,案前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冷茶,一方素笺,上书八字:“君心难测,妾不敢留。”
暮鼓声中,叶婉清掀开浮翠流丹帘。药碗边缘残存的棕褐汁液正沿着青瓷纹路蜿蜒,恰似昨夜被玄翊扯断的碧玺珠链,在地上划出的最后一道弧光。
而此刻,西厢之内,叶婉清正捧着那碗避子汤,仰头饮尽。药汁苦涩,滑入腹中,她抚着小腹,指尖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