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陆邵衍就被胳膊肘传来的酸痛惊醒。昨晚收工后，他用井水冲了冲磨出血泡的手掌，此刻伤口与粗布袖管黏在一起，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细密的疼。他侧头看了看蜷缩在角落草堆里的江烬——少年呼吸均匀，右眼空茫地对着土墙，左眼闭得紧实，长长的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淡淡阴影。

陆邵衍“还能睡会儿。。”

陆邵衍无声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昨儿在工地扛了一天木料，工头看他还算肯干，多给了两枚铜板。他攥着那点沉甸甸的铜子，走到屋角唯一一口破陶罐前，罐底只剩下小半把碎米，勉强够煮一碗稀粥。

江烬是在他出门前醒的。少年坐起来，头发乱得像鸟窝，左眼茫然地眨了眨，很快聚焦在陆邵衍身上。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陆邵衍将碎米倒进缺了口的陶锅，又去水缸舀水——缸底只剩下薄薄一层，混着泥沙。

江烬我去挑水。

江烬不知何时醒来，突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陆邵衍回头

陆邵衍不用，你……

他想说“你在家歇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少年自从被骂过偷菜后，变得格外沉默，总是用那只清澈的左眼盯着他，眼神里有种让他心慌的执拗。

陆邵衍也好

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陆邵衍井边滑，慢点儿。

江烬没应声，只是从墙角摸出那个豁了口的木桶，转身走了出去。陆邵衍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消失在破门洞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几日他去工地，江烬要么坐在门槛上发呆，要么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那双失明的右眼从未被布巾遮盖，空洞的眼眶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但少年似乎早已习惯，从不回避任何人的目光。

陆邵衍“总得让他找点事做。”

陆邵衍喃喃自语，将陶锅架在三块石头垒成的灶上。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他想起昨天在工地，一个老工友指着他磨破的手笑：“陆举士，这手可不像握笔杆子的，倒像握锄头的。”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他只是低下头，默默扛起了下一根木料。

尊严这东西，在填饱肚子面前，早就碎成了渣。

江烬很快挑水回来，两桶水晃荡着，湿了他半截裤腿。他把水倒进缸里，又将空桶放回原处，然后就靠着墙根坐下，像个沉默的影子。陆邵衍把煮好的稀粥分成两碗，递过去一碗

陆邵衍快吃吧，我去上工了。

江烬嗯

江烬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左眼时不时抬起来，追着陆邵衍的动作。

陆邵衍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少年低头喝粥的样子很安静，阳光透过破窗棂照在他身上，给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陆邵衍别乱跑

他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

江烬知道了

江烬的声音很轻。

出了门，陆邵衍便不再回头。他知道少年不会乱跑，至少不会像上次那样偷菜。但他心里总有种不安，像揣着一块湿漉漉的棉花，沉甸甸的。走到街口，他听见卖早点的吆喝声，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两枚铜板，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快步走向了相反方向的工地。

工地在城南，是个正在修建的富商宅院。陆邵衍到的时候，工头正叉着腰骂人，见他来了，没好气地扔过一根粗绳：“去，把那堆石头搬到墙根去！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给谁看！”

陆邵衍没吭声，接过绳子就走。石头堆又高又大，每一块都足有几十斤重。他蹲下身，用绳子套住一块石头，腰背发力，试图将其拖起来。手掌上的血泡被磨破了，鲜血渗出来，染红了粗糙的麻绳。他闷哼一声，硬是将石头拖了起来，一步一步挪向墙根。

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衫，顺着额角滴落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发。周围是嘈杂的劳作声和工匠的吆喝声，没人注意到这个沉默的举士。陆邵衍低着头，机械地重复着拖石头、搬石头的动作，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他想起家里空空如也的米缸，想起江烬那只空洞的右眼，想起自己那些被卖掉的书——不知被哪个贩子买去了，或许正垫在哪个书摊的桌角，沾满了灰尘。

“陆邵衍！”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看见同村的一个老乡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个食盒。“你怎么在这儿？”老乡走过来，脸上带着惊讶，“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还在考场上做春秋大梦？”陆邵衍苦笑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老乡叹了口气，把食盒递给他：“我媳妇早上多做了点，你垫垫肚子。唉，当年你可是咱们村最有出息的……”

陆邵衍没接食盒，只是摇摇头：“多谢，我不饿。”他知道老乡是好意，但那点怜悯比工头的斥骂更让他难受。

老乡尴尬地收回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匆匆离开了。陆邵衍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曾经，他也是别人口中“有出息”的陆举士，如今却在工地上卖苦力，连一顿饱饭都吃不起。

日头渐渐升高，到了午饭时分，工头扔过来几个干硬的窝头。陆邵衍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坐下，慢慢啃着窝头，眼睛却望着远处的青山。山不算高，却郁郁葱葱，山顶的云雾缭绕，像一幅淡墨山水画。他忽然想起，江烬说过，他以前住在山里，跟着爹娘打猎。

陆邵衍“也不知道他今天做什么了。”

陆邵衍心里想着，有些坐不住了。往常他在工地，总能暂时忘记家里的窘迫，但今天，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匆匆吃完窝头，又开始干活，只是动作比之前更快，也更急躁。

直到下午申时，工头才允许大家休息片刻。陆邵衍累得几乎直不起腰，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就在这时，他听见不远处有两个商人模样的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声音带着笑意：

“……你猜我在后山遇见什么？一个半大孩子，怀里抱着块破铜疙瘩，跟我说是宝贝！”

另一个人问：“哦？什么样的铜疙瘩？”

“嗨，能有什么样，就一大块废铜，看着倒挺沉。”先前那人笑道，“那孩子说他捡的，非要卖给我，说能换钱。我看他可怜，又觉得好玩，就随便给了他几两银子……”

“几两银子？你可真大方。”

“得了吧，就当打发叫花子了。那孩子右眼好像看不见，一个人在山里瞎转悠……”

陆邵衍猛地站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右眼看不见？后山？铜疙瘩？

除了江烬，还能有谁！

他顾不上跟工头打招呼，扔下手里的工具，拔腿就往工地外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知道江烬为什么会去后山，更不知道那所谓的“铜疙瘩”是什么，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江烬！

跑出工地，他一路狂奔，朝着后山的方向。汗水模糊了视线，胸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路人纷纷侧目，以为他疯了，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后山并不远，没多久就到了山脚下。陆邵衍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朝着山上大喊：“江烬！江烬——！”

山谷里传来空荡荡的回音，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心里一紧，拔腿就往山上爬。山路崎岖，布满了碎石和荆棘，他也顾不上被划破的裤腿，只是不停地喊着少年的名字。“江烬！你在哪儿？回答我！”

喊到嗓子都哑了，他终于在一片小树林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烬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他，怀里抱着一个东西，头埋得很低。

陆邵衍江烬！

陆邵衍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陆邵衍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江烬猛地回头，左眼睁得大大的，脸上带着一丝惊慌，随即又变成了倔强的沉默。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铜块，表面坑坑洼洼，沾着泥土和青苔，确实像一块普通的废铜。

陆邵衍你怀里这是什么？

陆邵衍刚才我听见有人说，你在后山卖铜块，是不是？

陆邵衍盯着那块铜块，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颤抖

江烬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小声说

江烬我……我捡的。

陆邵衍捡的？

陆邵衍气得浑身发抖

陆邵衍谁让你乱跑的？谁让你捡这些东西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陆邵衍你还卖给别人了？卖了多少钱？

他越说越生气，又想起那两个商人的对话

江烬不说话，只是把怀里的铜块抱得更紧了

陆邵衍说话！

陆邵衍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吼。

少年的肩膀微微一颤，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他面前。

江烬三百两……

他的声音细若蚊蚋。

陆邵衍惊呆了，一把抢过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他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白花花的银子，足足有几十锭，每锭五两，码得整整齐齐。

陆邵衍三百两…？！

陆邵衍你………

陆邵衍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江烬那张沾着泥土的脸，还有那只空洞的右眼，心里的怒火突然就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震惊，疑惑，还有深深的心疼。

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怎么会捡到这么大一块铜块？又怎么会知道这东西能卖钱？还偏偏遇到了一个肯花三百两银子买“废铜”的商人？

陆邵衍那个商人呢？

陆邵衍定了定神，问道。

江烬走了……他说他叫司马怀笑，是路过的

司马怀笑？陆邵衍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江烬

陆邵衍你怎么会来后山？谁让你来的？

江烬我…

江烬我没事做，就想…锻炼一下

江烬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陆邵衍愣了一下

陆邵衍锻炼？

江烬点点头，左眼亮晶晶的

江烬你说我得学会照顾自己，不能总靠你。我以前在山里跑得很快，能追上兔子……

江烬我想试试，能不能像以前一样……

陆邵衍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自己骂江烬偷菜时说的话，想起自己让他“在家待着”，却从未想过，一个半大的孩子，被抛弃，被嫌弃，心里该有多惶恐，多渴望证明自己。

他看着少年怀里那块沉重的铜块，又看看手里的三百两银子，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他读了十几年书，自诩饱读圣贤，却连自己和一个孩子都养不活，最后竟然要靠这个右眼失明的少年，靠一块捡来的“废铜”，才能活下去

陆邵衍你怎么找到这铜块的？

江烬我在山上跑

江烬跑到那边，看见泥土里露出来一点黄色，就挖了挖，没想到这么大…

江烬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山坳

陆邵衍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山坳里杂草丛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沉默了片刻，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江烬的肩膀

江烬抬起头，左眼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忐忑

江烬那……这银子…

陆邵衍银子我先收着。

陆邵衍把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又看了看那块巨大的铜块

陆邵衍这东西太重了，我们先搬回去再说

他站起身，试图去搬那块铜块，却发现根本搬不动。那铜块看着像废铜，实则沉得惊人

江烬见状，也站起身，走到铜块另一边，用尽力气去推。

陆邵衍看着少年憋得通红的脸，和那只始终空茫的右眼，心里又是一酸。他蹲下来，摸了摸江烬的头

陆邵衍算了，先放这儿吧，我们明天再说。现在……先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下山。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陆邵衍走在前面，手里紧紧揣着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同样沉重的石头。

三百两银子，对他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足够他和江烬过上好多年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他看着身边这个沉默的少年，看着他那只失明的眼睛，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满满的愧疚和不安。

这笔钱，来得太突然，也太沉重了。

他不知道这块铜块到底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那个叫司马怀笑的商人为什么会花三百两银子买下它。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和江烬的生活，或许真的要改变了。

只是这改变，是福是祸，他一时之间，竟有些看不清。

山风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陆邵衍裹了裹身上的旧衣，回头看了一眼江烬。少年低着头，慢慢走着，左眼偶尔会抬起，看看天边的晚霞，神情平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陆邵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路依旧崎岖，但怀里的银子却实实在在地提醒着他，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而那个叫司马怀笑的商人，此刻正坐在一辆豪华的马车里，手里把玩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老爷，”车夫恭敬地问道，“那孩子真的把那块‘废铜’卖了？”

司马怀笑点点头，眼神闪烁

司马怀笑嗯，卖了。三百两银子，买一块藏着秘宝图的铜块，很划算。

他低头看了看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模糊的“江”字。

司马怀笑“江家的遗孤，果然找到了……”

他喃喃自语，笑容里多了几分复杂

司马怀笑“陆邵衍……这个举士，倒是有点意思。”

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而后山的小树林里，那块巨大的铜块静静地躺在草丛中，在暮色里泛着幽暗的光，仿佛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待着被揭开的那一天。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