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墨色的天幕像一块被水浸透的厚绒布,沉甸甸地压在屋檐上。星子稀疏,吝啬地洒下几点微光,勉强勾勒出窗棂的轮廓。陆邵衍躺在硬板床上,身下的旧草席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每一次翻身,都像是在与这沉默的黑夜较劲。
他睡不着。
脑子里像一团乱麻,拧在一起,扯不开,理还乱。白日里江烬默默流泪的样子,像一根细针,时不时就刺进他的心窝。那孩子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米饭,眼泪却无声地坠落在碗里,砸出小小的涟漪。他没敢抬头看陆邵衍,只是用那只好的左眼,偷偷瞄着桌边那袋新买回来的米,还有陆邵衍身上那件似乎比往日更显单薄的长衫——因为少了那一摞伴随他多年的书。
书。
想到那几本书,陆邵衍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钝痛难忍。那不是普通的纸张笔墨,那是他十年寒窗的见证,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精神支柱,是他通往梦想的阶梯。可现在,它们成了换取几升米和几个麦饼的筹码。当书商接过书,数着铜板递给他时,那几个硬币落在掌心的重量,轻得让他觉得荒谬,又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自诩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可到头来,连自己和一个孩子的肚子都填不饱。所谓的才华,所谓的抱负,在实实在在的饥饿和贫寒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甚至不敢去想,若是将来,江烬还要跟着他过这样的日子,该怎么办?
身边的少年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了。陆邵衍侧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向江烬。孩子蜷缩着身体,小小的一团,右眼的位置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只好的左眼,在睡梦中也轻轻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苍白的小脸上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安静。
是他把这孩子带回了家。一个连自己都顾不好的人,却偏偏动了恻隐之心。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大概是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某种与自己相似的孤独和被弃吧。可现在,这份恻隐之心,似乎变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是后悔带江烬回来,从来没有。只是……只是恨自己无能。
辗转反侧间,床上的草席被磨得更响了。陆邵衍叹了口气,轻轻坐起身。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角落里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衬得这夜的寂寥。他披了件旧外衣,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闩。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老旧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陆邵衍顿了顿,回头看了看床上的少年,见他没什么反应,才轻轻走了出去,又小心翼翼地把门掩上,只留下一条缝隙。
屋外的夜风格外凉,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噤。他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那片被屋檐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夜空。星星还是那么少,月亮也躲在云后,不肯露面。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只是觉得屋子里太憋闷了,需要出来透透气。他信步走出了院子,沿着门前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慢慢往前走。
夜路很暗,脚下的石子硌得他脚底生疼。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着。脑海里依旧混乱,一会儿是书中的圣贤之言,一会儿是考场的失意,一会儿是书商冷漠的脸,一会儿又是江烬那无声流泪的模样
他想起了白天在米铺外看到的招工告示。城西的建筑工地招短工,管饭,日结工钱。那是他从未想过的去处,尘土飞扬,汗流浃背,和一群糙汉子一起搬砖扛木。这对于一个曾经梦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一种讽刺。
可是……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少年。江烬的眉头似乎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如果不去,难道要看着这孩子跟着自己一起饿死吗?他不能那么自私。
夜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有些事情,不是想通了才去做,而是不得不做。尊严这东西,在填饱肚子面前,有时候确实显得有些奢侈。
他轻轻关上窗,摸黑走回床边,重新躺下。这一次,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情。明天,明天再去想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或许……或许去工地搬几天砖,能攒下一点钱,让他们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第一声鸡啼。
天刚蒙蒙亮,陆邵衍就起来了。他没惊动江烬,轻手轻脚地洗漱了一下,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驱散一夜未眠的疲惫。他找出那件最破旧,但相对干净些的短打衣衫换上,又把长衫叠好,仔细地放进一个旧木箱里。那是他身上唯一还算“体面”的衣服,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让它也沾上尘土和汗水。
他走到墙角,看了看那袋米。还剩小半袋,煮粥的话,够他们再吃两顿。他算着,今天去工地,要是顺利的话,晚上就能拿到工钱,到时候可以再买些米,或许还能给江烬买个馒头什么的,让他吃点干的。
床上的江烬动了动,似乎醒了。陆邵衍转过身,正看到少年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那只失明的右眼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无神,但完好的左眼却亮晶晶的,带着刚睡醒的迷茫。
陆邵衍醒了?
陆邵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陆邵衍锅里还有点昨天剩下的粥,你起来热一热吃了。
江烬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陆邵衍身上的短打衣衫,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江烬先生,你……
陆邵衍我今天出去找点活计做。
陆邵衍没有细说,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他不想让江烬知道自己要去工地搬砖,那孩子心思重,知道了肯定又要自责。
江烬“嗯”了一声,低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子的边缘。
江烬陆先生,你……要注意安全。
陆邵衍知道了。
陆邵衍笑了笑,想伸手拍拍他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只是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陆邵衍快起来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拿起墙角一根稍微结实点的扁担——那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以备不时之需——便推门出去了。
门外的空气带着清晨的凉意,街上已经有零星的行人了。卖早点的铺子飘来诱人的香气,陆邵衍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城西的工地离这里还有一段路,他得快点走,争取早点到,能多干些活,也显得自己手脚麻利点,说不定能给工头留个好印象。
一路走去,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有穿着体面的商人,有挑着担子的小贩,也有像他一样穿着粗布短打的苦力。他心里五味杂陈。曾经,他也是别人眼中“读书人”,虽然清贫,却也带着几分清高。如今,却要混入这苦力之中,靠出卖力气换取糊口的饭食。这种身份的落差,像一根细密的针,不断地刺着他的自尊心。
但他没有回头。走到工地门口,远远就能看到里面尘土飞扬,各种工具碰撞的声音、工匠的吆喝声、苦力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而充满力量的景象。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扁担,走了过去。
陆邵衍在工地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平日里拿笔杆子的手,如今要扛起沉重的木料,搬运成堆的砖块。没干多久,手掌就磨出了水泡,胳膊和腰背也酸得像是要断了一样。汗水顺着额角不停地往下淌,迷住了眼睛,咸涩的味道让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嗓门洪亮,看到陆邵衍动作生疏,起初还有些不耐烦,骂了几句“细皮嫩肉的,来这儿凑什么热闹”,但见他虽然慢,却还算卖力,没有偷懒耍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把他安排在相对轻松一些的地方,帮忙递送材料。
即便如此,一天下来,陆邵衍也觉得自己像是被拆开重组了一遍,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夕阳西下,收工的哨子吹响时,他几乎是瘫坐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工头拿着账本,一个个地叫名字发工钱。轮到陆邵衍时,工头数了几个铜板递给他,粗声粗气地说:“小子,还行,明天还来不?”
陆邵衍接过那几枚沉甸甸的铜板,手心的水泡被硌得生疼,但他心里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他数了数,五个铜板。虽然不多,但足够买上一小袋米,再买两个白面馒头了。
陆邵衍来…来的
他连忙点头,声音因为劳累而有些沙哑。
工头“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接着叫下一个人的名字。
陆邵衍把铜板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用手按了按,感受着那点微薄却实实在在的重量。这是他靠自己的力气挣来的钱,虽然辛苦,虽然狼狈,但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踏实感。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家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上的灯火零星亮起,映照着他疲惫的身影。路过米铺时,他用三个铜板买了一小袋米,又用剩下的两个铜板在旁边的馒头铺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
手里提着米袋,握着还带着热气的馒头,他的脚步似乎轻快了一些。想到江烬看到吃的时可能会露出的表情,他心里那点因为劳累而产生的沮丧,也消散了不少。
回到家时,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陆邵衍推开门,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看到江烬正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
听到门响,江烬猛地抬起头,完好的左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担忧取代
江烬陆先生,你回来了?
陆邵衍嗯
陆邵衍关上门,摸索着找到桌上的油灯,拿出火石打着火,点亮了灯芯。
昏黄的灯光顿时照亮了狭小的屋子,也照亮了江烬的脸。陆邵衍这才发现,少年的脸上似乎有些灰扑扑的,衣服上也沾了些泥土,像是在哪里蹭到了。
陆邵衍你……出去了?
陆邵衍皱了皱眉,一边把米袋放在墙角,一边把那两个馒头递过去
陆邵衍饿了吧?先吃个馒头垫垫肚子,我去煮粥
江烬没有立刻接馒头,而是看着陆邵衍布满灰尘的脸,和他袖口、裤腿上沾染的泥点,还有他走路时微微有些僵硬的姿态。
江烬陆先生,你去做什么活了?累不累?
陆邵衍没事,就是帮人搬点东西
陆邵衍避开他的目光,拿起米袋准备去淘米
陆邵衍快吃吧,馒头还热着呢。
江烬这才接过馒头,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带着面粉的香气。他确实饿了,从早上喝了点稀粥到现在,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但他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陆邵衍忙碌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
陆邵衍淘米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江烬。他看到少年啃馒头时的样子,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但随即又看到少年衣服上的泥土,心里那点疑惑又冒了出来。这孩子,他不是让他别乱跑吗?怎么还出去了?而且还弄得一身土?
他想问,但又怕吓到孩子,或者引起他的不安。也许……只是不小心蹭到的吧。他这样安慰自己,暂时把疑虑压了下去,专心煮粥。
粥很快就煮好了,虽然还是很稀,但比昨天的要稠一些,而且里面还加了一点点盐,算是有点味道。陆邵衍给江烬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坐在小板凳上,慢慢喝着。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喝粥时细微的声音。陆邵衍太累了,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喝着。江烬则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偷偷看陆邵衍。他看到陆邵衍额角的汗水,看到他手腕上似乎有一道新的红印,那是扛东西时磨出来的。
少年的心里又开始泛起那种熟悉的愧疚感。陆先生本来就过得不好,现在为了他,还要去做那么辛苦的活计。而自己呢?除了吃,什么忙也帮不上,甚至……甚至还做了那样的事情。
他的眼圈慢慢红了,握着碗的手指也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陆邵衍正低头喝着粥,忽然感觉到对面的人气息有些不对。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江烬泛红的眼眶。
陆邵衍怎么了?又哭什么?
他放下碗,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陆邵衍不是跟你说了吗?别想太多,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江烬猛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那是一小捧青菜,叶子还有些蔫,但看得出来是新鲜摘的,上面甚至还沾着一点泥土。
陆邵衍愣住了,看着那捧青菜,又看看江烬低垂着的、满是愧疚和不安的脸,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早上出门时,锅里还有剩下的粥,够江烬吃一天的,他怎么会弄到这些青菜?而且看他身上的泥土,还有这青菜上的新鲜泥土……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他的脑海,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陆邵衍这……你这青菜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烬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蝇,还带着哭腔
江烬我……我看家里没有菜了,陆先生你又那么辛苦……我就……就去……后面的菜园子里……
后面的菜园子,是邻村几户人家种的,平日里看管不算太严,但那也是别人的东西!
陆邵衍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失望、痛心和深深无力的情绪。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孩子,竟然去偷东西了!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差点碰倒了身后的小板凳。他看着江烬手里那捧还在滴着水珠(或许是露水,或许是少年的眼泪)的青菜,又看看少年那只失明的右眼和此刻苍白害怕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想发火,想狠狠地骂他一顿,让他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是读书人最不齿的行为,是会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他想让他明白,就算饿死,也不能走歪路!
可是,当他看到少年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到他那只完好的左眼里蓄满了泪水,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看着自己时,到了嘴边的严厉斥责,却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这孩子为什么去偷?还不是因为看家里没菜,看他辛苦,想帮他吗?一个半大的孩子,饿了几天,又因为残疾被家人抛弃,他懂什么大道理?他只是凭着一点最朴素的想法,想为这个收留他的人做些什么。
陆邵衍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拳头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嵌进了手掌心。他生气,气这孩子不懂事,气他不争气,气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但他更心疼,心疼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些,心疼他为了一口吃的,竟然要去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
还有他自己,如果不是他无能,连一口饱饭、一点青菜都不能给这孩子,他又怎么会被逼到去偷?
这股怒火,烧着烧着,就变成了对自己的深深自责和无力感。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和痛心
陆邵衍江烬……你……
他该说什么呢?骂他?还是安慰他?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管声音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和严厉
陆邵衍谁让你去偷东西的?啊?我跟你说过没有,就算饿死,也不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行为?这是贼!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江烬的心上。少年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手里的青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江烬我……我没有……陆先生……我……我只是想……想让你吃点有菜的饭……”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我看你太累了……家里又没有……我……
看着少年哭得撕心裂肺,满脸都是愧疚和恐惧,陆邵衍的心彻底软了。他伸出手,想把他拉过来,可手伸到一半,又想起他做的错事,猛地停住,然后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陆邵衍错了?你知道错了?
他的声音依旧严厉,但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无奈
陆邵衍知道错了就好!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听到没有?就算我们饿死,也不能走这条路!记住了吗?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青菜,泥土沾了他一手。他看着那几片蔫巴巴的叶子,又看了看哭得像个泪人一样的江烬,心里那点怒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这孩子,他不仅要管他的吃喝,还要教他做人的道理。这条路,注定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走。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