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书房时,沈清如又在旧相册夹层里翻出片干枯的桂花。
那是1965年的秋天,她和明棠在苏州老巷租了间带天井的小屋。明棠蹲在青石板上捡桂子,她捧着搪瓷缸给对方递桂花酿,阳光透过葡萄架漏下来,在明棠发间别着的银簪上跳着碎金。照片背面有明棠的字迹:"今日桂香胜1937年,因身边人多添了三分甜。"
沈清如用指尖抚过字迹,墨色早已晕开,像极了岁月在皮肤上留下的温柔痕迹。窗外的银杏正落得热闹,她忽然想起昨夜明棠说的话——"我们好像把一辈子的浪漫都提前用了"。
其实哪有什么"提前"。不过是两个灵魂在时光里打了个转,又手牵手回到了原点。
明棠总说自己是被时间偏爱的人。
她至今保留着1937年那支断了齿的木梳。当年码头爆炸前,沈清如用它在顾明棠发间匆匆梳了两下,发绳断了,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后来每过十年,明棠就会把木梳拿出来,对着镜子假装梳理,直到沈清如笑着抢过去,重新给它包上缎子。
"你呀,总爱折腾这些老东西。"沈清如把木梳收进檀木匣时,明棠正窝在沙发里翻她的调香笔记。笔记最末页贴着张便签,是明棠的字迹:"1958年秋,沈小姐说'等我们老了,要在院子里种满夜昙花'——现在算不算违约?"
沈清如回头,正撞进明棠的目光里。七十岁的人了,眼尾的细纹里还盛着1937年那夜的星光。她忽然想起实验室里第一次见到明棠时的场景:对方穿着白大褂,发梢沾着试剂,却偏要举着显微镜说"沈小姐,你看这颗细胞多像你调的复合香"。
"没违约。"沈清如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上个月在院子里种了十株夜昙,等明年春天就能开花了。"
明棠眼睛亮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抓住她的手腕:"那...到时候你要穿我送你的月白旗袍吗?就是1947年那件,领口绣了夜昙花的。"
"穿。"沈清如应得干脆,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腕间的鳞片。那是两枚半枚甲鱼鳞拼成的,用纳米技术修复了裂痕,在阳光下泛着暖金的光。明棠总说这是"时间的印章",她却觉得,这是命运最温柔的注脚——两个本该走散的人,偏要在时光里绕十八个弯,再握紧彼此的手。
去年冬天,沈清如在医院陪明棠做定期检查。
仪器滴答作响时,明棠突然握住她的手:"小如,你说要是当年我没去拆那颗炸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罪?"
沈清如把保温桶里的银耳羹吹凉,舀了一勺喂进她嘴里:"那你就会错过1938年在巴黎看的那场画展,错过1952年和我一起调的'初雪'香水,错过去年中秋我们蹲在阳台数月亮的日子。"
明棠被逗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你总爱算这种账。"
"当然要算。"沈清如把额头抵在她额头上,"我要算清,这八十六年里,你欠了我多少个拥抱,多少句'我在',多少次...被我咬疼的肩膀。"
明棠低笑出声,手指轻轻抚过她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那是1949年替她挡子弹留下的。此刻那道疤被体温焐得温热,像块会呼吸的琥珀,封存着所有未说出口的爱意。
"其实我早算清了。"明棠说,"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换了一件事:在时间的褶皱里,和你重逢无数次。"
窗外的银杏叶还在落。
沈清如把相册合上时,发现最后一页多了张照片——是今早明棠偷拍的,她站在落地窗前调香,阳光给她的侧影镀了层金边,发梢沾着几点夜昙花瓣。
照片背面写着:"致我的时间旅行者,愿你永远有勇气,和我一起,走向下一个春天。"
风掀起窗帘,送来若有若无的香气。沈清如忽然明白,所谓永远,从来不是某个固定的终点,而是此刻明棠在身边,此刻桂香正浓,此刻她还能笑着说:"明棠,今天的夜昙香,比昨天更甜了。"
而明棠一定会歪着头,眼尾带着笑:"那是因为,调香的人,比昨天更爱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