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节前一周的周四，阴云密布。余槐刚走进教室，就感觉到气氛不对。江律年的座位空着，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乐谱。
"江律年请假了。"宋瑶转过头小声说，"林老师说他妈妈从国外回来了。"
余槐的心一沉。自从江律年告诉她母亲要回来的消息，他就变得异常沉默，排练时也经常走神。昨天分别时，他只说了一句"明天见"，但现在...
下课铃响后，余槐犹豫着拿出手机，点开和江律年的聊天窗口。他们的对话还停留在昨天关于排练时间的简短交流上。她打字："今天还排练吗？"，删除，又重新输入："你还好吗？"
还没等她按下发送，手机震动起来。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喂？"
"是余槐吗？"一个低沉的男声，背景音很嘈杂，"我是陈默，江律年的表哥。"
余槐的心跳骤然加速："出什么事了？"
"江律年在他妈妈那里。"陈默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他刚给我发了条短信，让我'告诉余槐取消今天的排练'。但这不像他的语气，我担心..."
"地址给我。"余槐已经抓起书包冲出教室。
四十分钟后，余槐站在一栋高档公寓楼前，手心冒汗。陈默给她的地址是城中最昂贵的住宅区之一，门禁森严。她正犹豫如何进去，一位快递员推着推车走向入口。
"麻烦开下门！"快递员对门卫喊道，余槐趁机跟在后面溜了进去。
电梯升至28楼，余槐站在2802门前，深吸一口气。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里面传出钢琴声——是肖邦的《英雄波兰舞曲》，江律年曾提过的那首。
余槐轻轻推开门。宽敞的客厅中央摆着一架三角钢琴，江律年背对着门口坐在琴凳上。一个优雅的女人站在钢琴旁，身着米色高领毛衣和黑色长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即使只看背影，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威严。
"停。"女人突然说，声音冷得像冰，"第三乐章，第47小节，又错了。你的手指还是太僵硬。"
江律年的肩膀绷紧了："我再试一次。"
"不必了。"女人——显然是江律年的母亲——绕到钢琴前，"你的技巧退步了。我离开这半年，你就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流行垃圾上？"
余槐屏住呼吸，悄悄躲在玄关的阴影处。
"我一直在练习。"江律年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余槐能看到他的手在膝盖上微微发抖。
"练习？"江母冷笑一声，"那个什么'回声乐队'？还是给你那个小女朋友伴奏？"
江律年猛地抬头："她不是——"
"别狡辩。"江母打断他，"陈默都告诉我了。你和一个女生整天混在那家破唱片店，弹些不入流的东西。"
余槐咬住嘴唇。陈默会这么说吗？不可能。
江母走到钢琴旁，翻开一本厚重的乐谱："校庆音乐会上，你要弹这首。李斯特的《钟》。"
江律年的脸色刷地变白："那首曲子我两年没碰了。"
"正好检验你的基本功还剩多少。"江母冷冷地说，"现在开始。"
江律年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余槐注意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等什么？"江母厉声道。
江律年深吸一口气，开始演奏。前几个小节还算流畅，但很快，他的手指开始僵硬，错音越来越多。弹到第32小节时，他的右手突然痉挛般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不和谐音。
"停下！"江母厉喝，"你在干什么？这么简单的段落都能错？"
江律年的双手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发抖："我...我需要休息一下。"
"休息？"江母的声音陡然提高，"就这种水平还想休息？你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完美演绎这首曲子了！"
江律年的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像是缩小了一圈。余槐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脆弱、挫败，几乎像个迷路的孩子。
"再来一次。"江母命令道，"从第30小节开始。"
江律年的手指再次落在琴键上，但这一次，他的动作机械而生硬，音乐失去了所有灵魂。弹到刚才出错的地方，他的右手再次痉挛，这次更加严重，整个手掌都蜷缩起来。
"够了！"江母猛地合上琴盖，差点夹到江律年的手指，"你太让我失望了。"
江律年低着头，呼吸急促而不规律。余槐认出这是焦虑发作的前兆，再也忍不住了。
她推开门，故意弄出很大声响："江律年？你在吗？"
客厅里的两人同时转头。江母的表情从愤怒变成惊讶，又迅速转为轻蔑："你是谁？"
"阿姨好，我是江律年的同学余槐。"余槐强迫自己保持礼貌，"我们约好今天排练音乐节的节目。"
江律年的眼睛瞪大了，无声地用口型说着"快走"。
江母上下打量着余槐："就是你让我儿子分心的那个女孩？"
"妈！"江律年站起身，"她只是——"
"我听说你唱歌不错。"江母打断他，突然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微笑，"正好，让我们听听你们的'表演'。"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江律年的脸色惨白，余槐能看出他正处于崩溃边缘。但江母的眼神充满挑衅，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
余槐突然想起背包里的随身听。她深吸一口气，拿出那个江律年修好的银色机器："实际上...我们准备的是这首。"
她按下播放键，回声乐队的《夜航》流淌而出。在安静的客厅里，钢琴前奏格外清晰。
江母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关掉这种垃圾。"
但江律年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当主唱的声音响起时，他的手指开始在琴盖上轻轻跟随节奏敲击。
"我说关掉！"江母厉声道。
江律年站了起来："不。"
这个简单的单词仿佛有千钧之力。江母震惊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
"这是我和余槐为音乐节准备的曲子。"江律年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如果你真想听我弹琴，就该听我选择的音乐。"
江母的脸色变得铁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很清楚。"江律年直视母亲的眼睛，"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替代品。"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江母的嘴唇颤抖着，眼中闪过一丝余槐读不懂的情绪——是愤怒？痛苦？还是...恐惧？
"滚出去。"江母最终说道，声音低沉而危险，"你们两个。"
江律年没有犹豫。他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拉着余槐的手腕快步走向门口。就在他们即将踏出房门时，江母的声音再次传来：
"如果你敢在那个音乐节上弹这种垃圾，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江律年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江律年的双腿突然发软，靠在墙上大口喘息。余槐连忙扶住他："呼吸，记得吗？深呼吸。"
他们走出公寓楼时，天空开始飘雨。江律年站在雨中，仰头让雨水打在脸上，仿佛这样才能洗去刚才的一切。
"对不起。"他最终说道，声音嘶哑，"你不该看到那些。"
余槐摇摇头："我很庆幸我来了。"
江律年看向她，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为什么？"
"因为..."余槐犹豫了一下，"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回声乐队了。"
江律年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了——那是一个真实的、释然的笑容："他们是我十四岁时偶然在陈默店里听到的。第一次有人告诉我，音乐不一定要完美，重要的是...真实。"
雨越下越大，但他们谁都没有移动的意思。
"现在去哪？"余槐问，"回学校吗？"
江律年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光芒："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乘公交车来到城市边缘，雨已经停了。江律年领着余槐爬上一座小山丘，山顶矗立着一座废弃的天文台，圆顶已经生锈，但结构依然完好。
"这里是我发现的。"江律年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没人会来。"
天文台内部出人意料地干净，中央放着一架老式望远镜，四周是环形长椅。最令人惊讶的是，角落里放着一台便携式键盘和几个音箱。
"你在这里...练琴？"余槐环顾四周，问道。
江律年点点头："有时候。当需要完全安静的时候。"他走到键盘前，打开电源，"想听真正的《钟》吗？"
不等余槐回答，他的手指已经落在琴键上。与在家中僵硬的表现截然不同，此刻的江律年弹奏得流畅而充满激情，音符如珠玉般倾泻而下。余槐屏住呼吸，这简直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在演奏。
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江律年抬起头："这才是我真正的水平。"
"为什么在你妈妈面前..."余槐小心地问。
江律年的表情黯淡下来："每次她站在我身后，我就感觉...回到了十五岁那个晚上。手指像不是自己的，眼前一片空白。"
余槐突然明白了："舞台恐惧症。"
"只针对古典曲目，特别是她指定的那些。"江律年苦笑，"讽刺吧？一个钢琴手偏偏弹不了最该弹的曲子。"
余槐走到他身边坐下："但你弹回声乐队的曲子就没事。"
"因为他们是我的音乐，不是她的。"江律年的声音很轻，"就像这个天文台是我的地方一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MP3播放器，分给余槐一只耳机："听这个。"
音乐响起，是一首余槐没听过的钢琴曲，简单却动人。
"这是...？"
"我写的。"江律年有些不好意思，"为音乐节准备的，如果你愿意唱的话。"
余槐惊讶地看着他："你作曲？"
"只写了一些简单的。"江律年低头看着键盘，"以前从不敢给人听。"
耳机里的旋律流淌着，余槐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情感——有挣扎，有痛苦，但也有希望和...某种她不敢确定的东西。
"我喜欢。"她轻声说，"很美的旋律。"
江律年的眼睛在昏暗的天文台里闪闪发亮："真的？"
余槐点点头，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她能闻到江律年身上雨水和松木混合的气息。江律年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目光落在余槐的嘴唇上，呼吸微微加快。
就在气氛变得微妙时，余槐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慌忙退开，掏出手机——是爸爸。
"我得接这个。"她歉意地说。
江律年点点头，起身去调整望远镜。余槐走到角落接电话。
"小槐，你在哪？"爸爸的声音透着担忧，"老师说你下午没去上课。"
"我...有点事。"余槐含糊地回答，"很快就回家。"
"好吧。"爸爸似乎很忙，没多追问，"对了，你看到我书桌上那个蓝色文件夹了吗？里面有张老照片，明天医院六十周年庆要用。"
余槐正想说没看见，突然想起什么："是不是你和几个人的合影？背面写着'给最好的医生'？"
"对！就是那个。你看到了？"
"在我房间里，昨天整理书桌时不小心拿错了。"余槐说，心跳突然加速，"爸...照片上那些人是谁？"
"哦，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爸爸的声音带着怀念，"一个乐队成员，我给他们主唱做过手术。很特别的一群人，特别是那个钢琴手..."
余槐猛地抬头看向江律年的背影，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脑海中成形。
"爸，"她尽量保持声音平稳，"那个乐队...是不是叫'回声'？"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