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第六医院,特殊治疗室
强光,如同实质的雪崩,无情地冲刷着视网膜。季然被牢牢束缚在冰冷的金属床上,电极贴片像吸血的蚂蟥,紧紧吸附在他的太阳穴、额角、甚至颈侧。浓烈的青柠味消毒剂混合着皮肤被微弱电流灼烧产生的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着“清洗”的气息。
“第三百次记忆覆盖巩固治疗,准备开始。” 医生冰冷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不带一丝情感。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手指稳稳地放在那个巨大的、标示着危险红色的电流强度旋钮上。
季然赤裸的上半身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那种情绪似乎已经被之前的药物和“真相”彻底碾碎了——而是身体对即将到来的巨大痛苦的原始本能反应。锁骨下,“300”的疤痕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扭曲的紫红色,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苍白的皮肤上。护士正在用酒精棉球仔细擦拭疤痕周围的皮肤,冰冷的触感让他瑟缩了一下。
母亲就站在巨大的单向玻璃观察窗后,双手抱胸,姿态优雅而冷漠。她的目光穿透玻璃,精准地落在季然锁骨那道刺目的疤痕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数字,这个由她儿子亲手刻下的、如同叛逆烙印般的痕迹,始终是她完美计划中一根顽固的刺。
“开始。” 她对着麦克风下令,声音平静无波。
滋——!!!
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瞬间贯穿全身!季然的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的鱼,猛地向上弓起,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眼球因巨大的痛苦而暴突!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炽吞没!
“然涅奇卡…我的小然…”
那个温柔到心碎的呼唤,如同幽灵般,再次精准地在电流的轰鸣和剧痛的缝隙中钻入他的脑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清晰得仿佛那带着异国卷舌音的温热气息就喷吐在他的耳畔!冰蓝色的眼眸里盛满的悲伤和眷恋,几乎要将他溺毙!
“啊——!安德留沙!” 季然在非人的痛苦中失声尖叫!这个名字,这个昵称,如同破闸的洪水,冲破了药物和“真相”构筑的脆弱堤坝!眼泪混合着因过度咬合而从嘴角渗出的血沫,疯狂涌出!
“强度80%,维持10秒!” 医生冷静地报告,手指稳稳地停在旋钮上。电流的嗡鸣声陡然拔高!
季然的世界彻底碎裂、重组。强光不再是光,而是西伯利亚无边无际的暴风雪。消毒水的青柠味变成了货运列车冰冷的铁锈味。电击床的金属触感变成了趴在结冰车厢边缘、指尖抠进铁板的剧痛!而更清晰的,是视野下方,那片墨黑的、翻滚着碎冰的伏尔加河!
“300”!
这个数字,不再是锁骨下那道丑陋的疤痕,而是无比清晰地、用滚烫的鲜血刻印在翻涌的黑色冰河之上!猩红刺目!而在那血色的“300”下方,在沉浮的碎冰之间,他看到了!他真切地看到了!
安德烈!
银白的发丝在墨黑的冰水中如同将熄的火焰,冰蓝色的眼眸穿透冰冷的河水,死死地、绝望地、却又带着无尽眷恋地凝视着他!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河水灌入他的口鼻,气泡翻涌…
“…Жань…跑…”(跑!)
“不——!!!” 季然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身体在束缚带下疯狂地扭动挣扎,旧伤崩裂,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床单,“他没死!他没死!他在水里!他让我跑!安德烈!安德烈——!!!”
观察窗后,母亲的脸色骤然阴沉!季然喊出的内容,尤其是“他在水里”和“他让我跑”,已经触及了绝对不能被唤醒的真实记忆核心!
“加到100%!立刻!” 她厉声命令,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惊怒,“注射强效神经抑制剂!快!”
护士手忙脚乱地扑向准备好的针剂。医生毫不犹豫地将电流旋钮拧到了最顶端的红色危险区域!
轰——!!!
比之前强烈数倍的电流如同狂暴的雷霆,瞬间灌入季然的大脑和身体!他连惨叫都发不出了,整个人剧烈地、高频地抽搐起来,像一具被通了高压电的提线木偶!意识被粗暴地撕扯、粉碎!
幻觉在强光中扭曲、变形。伏尔加河的黑色冰水变成了治疗室刺目的灯光。安德烈沉浮的身影变成了天花板上旋转的、巨大的霉斑。那血色的“300”渐渐模糊、融化…融化成一片冰冷刺骨的…雪花?
季然涣散的瞳孔中,倒映着天花板上那旋转的霉斑,它们仿佛真的在飘落…变成了一片片晶莹的、带着血色边缘的雪花。
299…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计数音,不知从意识深处的哪个角落响起,伴随着雪花飘落的幻觉。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废弃车厢,火光摇曳,木屑混合着血珠飞舞如槐花。有人用生锈的铁片,在地板上刻下深深浅浅的划痕。一道,两道…十道…五十道…冰冷而执拗。数字在累积,伴随着刻痕的刮擦声,如同死神的脚步声。
298…
雪花落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丝诡异的清凉。他感觉自己也在数。数天花板上旋转的霉斑?数飘落的雪花?还是数那深入骨髓的电击次数?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冰冷的计数中沉浮、瓦解。
297…
“神经抑制剂生效!” 护士的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天边。
季然抽搐的身体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无意识的、细微的颤抖。他大张着嘴,瞳孔扩散,空洞地望着依旧刺目的治疗灯,眼泪和血沫混合着,在脸颊上干涸。锁骨下的“300”疤痕在强光照射下,红得惊心动魄。
幻觉消失了。伏尔加河、安德烈、血色的数字、飘落的雪花、冰冷的计数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麻木,和灵魂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
医生看着仪器上平稳下来的波形,向观察窗点了点头。
母亲紧抿着唇,盯着治疗床上如同破碎人偶般的儿子,眼神复杂难辨。愤怒、掌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季然最后那声“他没死”和“在水里”的嘶喊,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她必须更快,更彻底!
“清理干净。送回病房。” 她冷声吩咐,“下一次治疗,提前。”
护士和护工上前解开束缚带。季然像一摊软泥,任由他们摆布。当冰冷的湿毛巾擦拭他锁骨下那道血迹斑斑的“300”疤痕时,他毫无反应。只是在被抬起时,他涣散的瞳孔似乎无意识地掠过天花板角落——那里,一片早已干涸、不起眼的暗褐色水渍,形状竟诡异地像一片…六瓣的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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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港口集装箱堆场
安德烈像一具真正的尸体,蜷缩在一个半开的空集装箱深处。浓重的铁锈味、海腥味和灰尘几乎令人窒息。他把自己埋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废弃麻袋下,只留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透过麻袋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被高耸集装箱分割出的、狭窄的一线夜空。
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在迷宫般的堆场里时远时近,手电筒的光柱胡乱扫射。每一次光柱掠过他藏身的集装箱缝隙,他的心脏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Жань…三百万卢布…” 追兵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回响。季然还活着!他的小然,价值三百万卢布!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灭顶的恐惧和愤怒!是谁在悬赏?母亲?还是其他觊觎季家财富的势力?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季然身陷巨大的危险!
脖颈上的伤口在寒冷和紧张中隐隐作痛,虎口处深可见骨的刻划伤更是传来阵阵钝痛。这些疼痛,连同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和刺骨的寒冷,都在疯狂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体力。但他不能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他的Жань!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手电光柱也消失了。安德烈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眩晕。他必须补充体力,必须处理伤口。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麻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都让他心惊肉跳。借着集装箱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他摸索着身上。除了那半张染血的报纸,他在破棉袄的内衬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袖扣!不是他的东西!
记忆瞬间闪回:货运列车颠簸中,他紧紧抱着因失血和寒冷而发抖的季然,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混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季然的大衣口袋掉了出来,滚落在车厢角落…他当时无暇顾及,后来逃亡中也彻底忘了!
安德烈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用冻僵的手指,近乎虔诚地捏起那枚小小的、冰冷的袖扣。样式简洁,带着一种冷硬低调的奢华感,背面…似乎刻着极小的字母?他凑到缝隙透光处,借着微光仔细辨认——
“J.R.”
季然名字的缩写!这是他贴身的东西!
安德烈将袖扣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这是季然留给他的!在他身边!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这是唯一真实的、属于他的Жань的痕迹!
活下去的信念从未如此刻般坚定!他需要药品,需要食物,需要一个能联系外界、查找信息的渠道!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莫斯科的地下世界,总有见不得光的交易渠道。他曾经为了寻找季然母亲违法的蛛丝马迹,接触过一些边缘人物…
他将那枚袖扣小心翼翼地藏进最贴身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然后,他再次看向集装箱外那片狭窄的夜空。这一次,冰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孤狼般决绝的、燃烧着复仇与希望火焰的幽光。
他伸出冻伤溃烂的左手食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布满灰尘和铁锈的集装箱冰冷内壁上,刻下了逃亡以来最清晰、最深刻的一笔:
一道崭新的、深刻的竖痕。
这不是绝望的计数,而是新生的宣言,是向黑暗宣战的起点。在这道刻痕旁边,是之前299道代表过去苦难的、模糊的印记。
300。这个数字,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刻在了他的世界里。为了Жань,为了真相,为了复仇。
他靠在冰冷的箱壁上,闭上眼睛,积攒着最后的力量。口中无声地默念着那个支撑他穿越地狱的名字,带着无尽的温柔和刻骨的决绝:
“Жань…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