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院图书馆的灯光永远是最晚熄灭的。齐修远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指尖划过《格氏解剖学》的书页,在笔记本上记录下第三十七个重点。他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每一行间距都经过精确测量。
"学长,这个位置有人吗?"
声音从头顶传来,齐修远抬头时差点撞上来人的下巴。一张过分灿烂的笑脸映入眼帘,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光下像融化的蜜糖。齐修远认识这张脸——许星河,医学院大二的风云人物,校园歌手大赛冠军,志愿者协会的招牌笑容。
"没人。"齐修远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看书。
许星河却像没察觉到拒绝的信号,拉开椅子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推过来。"熬夜伤脑,补充点糖分。"
齐修远盯着那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眉头微蹙。"我不吃甜食。"
"诶?真的吗?"许星河瞪大眼睛,表情夸张得像听说有人不喜欢呼吸,"比利时黑巧,72%可可含量,几乎不甜。试试?"
巧克力在桌面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齐修远犹豫片刻,拿起一小块放入口中。苦涩的醇香在舌尖化开,确实不甜。
"怎么样?"许星河凑近问,他身上有阳光晒过衣物的味道。
"还行。"齐修远回答,却在心里记下这个味道,打算回去查查成分表。
那天之后,许星河像一颗偏离轨道的小行星,硬生生撞进齐修远规律运转的宇宙。他会在食堂"偶遇"齐修远,强行分享自己餐盘里的菜;在实验室外等候,只为讨论一个早就明白的问题;甚至出现在齐修远晨跑的路径上,气喘吁吁地跟跑两圈就放弃。
"你为什么总跟着我?"一个月后的雨天,齐修远终于忍不住在图书馆走廊拦住许星河。
许星河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笑容却丝毫不减。"因为学长很有趣啊。"
"我无趣。"齐修远陈述事实,"我每天的生活完全可预测:五点三十起床,晨跑四十分钟,早餐摄入四百三十大卡,七点到达图书馆,晚上十点返回宿舍。我的社交活动为零,兴趣爱好是整理医学期刊索引。"
许星河听完,眼睛却更亮了。"所以我才说有趣!像瑞士钟表一样精准的人生,多酷啊!"
齐修远无法理解这种逻辑。更无法理解的是,当晚十一点他离开实验室时,发现许星河蜷缩在门外的长椅上睡着了,怀里抱着一本《神经内科学》。
"醒醒。"齐修远轻轻推他。
许星河猛地惊醒,第一反应是擦嘴角。"我流口水了吗?"
"没有。"齐修远注意到他手腕上几道淡白色的疤痕,在灯光下几乎透明。
许星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迅速拉下袖口。"画解剖图时不小心划的。"他笑着说,眼睛弯成月牙,但齐修远学过《异常心理学》,知道什么样的伤痕是"不小心"造成的。
回宿舍的路上,许星河喋喋不休地讲着下周的解剖学测验,齐修远却只注意到他眼下浓重的青黑色,被笑容衬托得更加明显。
凌晨三点,齐修远突然从床上坐起。他打开电脑,搜索"阳光型抑郁症"。
"一种特殊的情感障碍,患者在人前表现出异常积极乐观的态度,独自一人时却陷入深度抑郁..."
屏幕上方的荧光照亮齐修远面无表情的脸。他调出许星河的课表,开始记录:周一志愿者活动三小时,周二合唱团排练到晚上九点,周三心理咨询室值班...
一周后的深夜,齐修远"偶然"经过心理咨询室,看见许星河独自坐在黑暗中。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刻下斑驳的阴影。那个永远微笑的男孩此刻面无表情,泪水无声滑落。
齐修远站在门外,心跳比解剖实验时还快。他应该离开,回到安全的数据和公式中去。但某种比理性更强大的力量推着他敲响了门。
许星河慌乱擦脸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兔子。"学长?你怎么..."
"我看到灯还亮着。"齐修远递上一杯热牛奶,"你上次说睡前喝这个有帮助。"
许星河接过杯子,指尖冰凉。"谢谢。"他的笑容又回来了,但眼角还泛着红,"只是有点累。"
齐修远在他对面坐下,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过去两周,你参加了十四场活动,睡眠时间平均每天四点五小时。"他推了推眼镜,"这是自毁倾向的表现。"
许星河的笑容僵在脸上。"你...调查我?"
"观察。"齐修远纠正,"我是你学长,有责任确保你身心健康。"
许星河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咨询室里回荡,最后变成一声呜咽。"学长真是...太可爱了。"他擦掉笑出的眼泪,"好吧,我确实有抑郁症,大三时确诊的。但别担心,我在吃药,也有定期咨询。"
"你的咨询师知道你有自杀史吗?"齐修远直视他手腕。
许星河下意识捂住伤疤,沉默良久。"三次未遂。"他轻声说,"最后一次是在歌手大赛夺冠那天。"
齐修远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像有人用手术刀划开他的胸腔。"为什么?"
"因为站在领奖台上时,我突然意识到..."许星河转动着牛奶杯,"即使被这么多人喜欢,我还是感觉孤独得像漂浮在太空。笑声越大,内心越空。"
那天晚上,齐修远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作息表。他们聊到天亮,许星河讲述他如何用笑容当盔甲,齐修远则分享他如何用知识筑围墙。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时,许星河靠着齐修远的肩膀睡着了,呼吸平稳得像初生的婴儿。
接下来的日子,齐修远的生活轨道发生了微小而坚定的偏移。他的笔记本里除了医学笔记,多了许星河的情绪记录;他的手机里存了心理咨询热线;他的抽屉里放着备用抗抑郁药。而许星河的笑容里,开始有了真实的温度。
"学长,你看!"某个周末,许星河兴奋地冲进图书馆,不顾旁人目光举着一幅画,"我画的我们!"
水彩画上,一个戴眼镜的小人站在地球表面,向星空伸出双手;一个发光的小人从星河中俯冲而下,两人指尖相触。
"幼稚。"齐修远评价,却小心地把画夹进《心脏外科精要》里。
毕业前夕,许星河的状态突然恶化。他依然参加各种活动,笑容依然灿烂,但齐修远能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和过度明亮的眼神中看出端倪。
"药吃了吗?"齐修远每晚都会问。
"吃了。"许星河总是这样回答,但齐修远在垃圾桶里发现了未拆的药片。
六月的一个雨夜,齐修远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许星河已经盖上了白布。他吞下了整瓶抗抑郁药,留下三封信和十二幅画。给齐修远的那封只有一句话:
"谢谢你让我知道,即使是星河,也需要着陆的地方。"
葬礼上,无数被许星河帮助过的人前来悼念。他们讲述着这个阳光男孩如何在自己最黑暗的时刻带来温暖。齐修远站在一旁,听着这些故事,想起许星河最后一次咨询时说的话:
"学长,如果有一天我撑不住了,不要难过。就像星星爆炸后会变成更美的星云,我会成为宇宙的一部分,继续发光。"
三个月后,齐修远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却放弃了顶尖医院的offer,选择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他的办公室里挂着那幅水彩画,抽屉里备着糖果和抗抑郁药。每当有患者说"医生,我笑不出来了"时,他总会想起那个用笑容点亮无数人却熄灭了自己的男孩。
"没关系,"齐修远会这样说,声音轻得像许星河第一次递给他巧克力时的微风,"在这里,你可以不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