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枕着犹发散出干爽皂荚气味的三角布枕，褚枝脑袋压在上面动作时，隐隐有干枯草叶擦碰的沙沙声顺着与枕头接触的后脑，沿着皮肤与骨骼传入耳蜗。
他手臂伸出垫在脑后，和衣而卧，不遑假寐。
万籁俱寂中褚枝忽而嗅到了淡淡的烟熏与焦糊味道，他陡然睁开眼，翻身下床，一打开门，冲天的火舌正舔舐着墙壁，照亮了整个院落。
褚枝看火势最旺的地方来自侧面墙隅，离着自己栖身的房间稍有些远，门窗又关的紧实，直到火烧到了门前屋檐下，乌烟透过门缝飘进房间才发现外面火势已大。
而墨珩今晚睡的屋子与自己这里隔了有点距离，看样子烧了有一会了，门墙上一片赤红火焰，被燎得漆黑。
褚枝心中一紧，暗道不好，当即几步跃去那房间门口，一脚踹开火舌缭绕的房门。
热浪扑面而来，视线中屋子里的一切都被烤得扭曲变形，只有炙热的橘红色的噼里啪啦响着的焰火。他眼睛大致扫过屋子里每一处，四下里寻找墨珩的身影，心中止不住地焦灼。
可幸运女神并未眷顾墨珩。
他躺着的床榻已经被火焰点着，整个人平躺在火堆里，了无声息，几乎快要被赤炎吞噬。
褚枝这时几乎惊得魂飞天外。
他三步作两步到床边用灵力包裹住他身体表面好隔绝他衣物上的的火焰。眼尾余光匆匆一瞥，褚枝发现墨珩左下一小块脸上的皮肤被烧伤，水肿的同时又出了水疱。
不知道为何墨珩明明已经疼得眉峰都拧在了一起，汗淋淋的小脸又红又白，下半嘴唇被他自己咬得鲜血淋漓，面上满是痛苦神色，可就是没有醒来。
褚枝来不及观察墨珩的具体情况，只在试出墨珩还有气息后，一边往他身体里输入灵力，一边抄起墨珩就往外面跑。
冷月斜斜挂于树梢，几点疏淡的星零零落落地洒在天际。
此时已过夜半，路上冷清安静。
一道流光划过漆黑的夜。
城中最有名号的郎中被一阵急促凌乱的重重敲门声吵醒，披着外衣，睡眼惺忪取下了门栓。
“大夫，你快来看看他！”褚枝一路一刻不辍地给墨珩输送灵力，还要时刻控制着力度，不然一不小心超出墨珩能接受的程度，把他身体弄坏了，褚枝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哭。
那大夫看向褚枝怀中，仅被褚枝出来时随手取出的披风隔着灵力包住的墨珩，也是悚然一惊，登时睡意全无。
只见墨珩面上还好，只在左边下方受了些伤，可从脖颈处位置延伸到披风下面看不到的地方，伤得尤为严重，皮肤都皱巴巴得成苍白蜡色，又似皮革，星星点点结出焦痂。
郎中连忙将抱着墨珩的褚枝请进医馆里。
褚枝依着郎中的话把裹着墨珩的披风取下，又询声将墨珩身上已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寝衣一点点揭下来，血肉便像爆裂的果冻般争先恐后地挤出来。
瞬间洇红了身下白布，可墨珩只痛苦呜咽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堵在咽喉，却仍紧闭双眼。
就在墨珩身上几乎不着寸缕的时候，褚枝捏着的黑糊破衣烂衫中忽的掉出一张眼熟的、被折成扁扁方块状的黄色符纸，褚枝下意识接住那张符纸。
是他今晚才交给墨珩的那张。
这样大的火势，墨珩身上处处燎疱，可这张符纸却只在边角有一道黑色的痕迹。
想来墨珩当时把它放在了右侧心口处，因为墨珩被烧坏的衣服上只有那里有相似的、能对得上的黑漆撩光细细一条。
褚枝垂下眼帘，把这张黄符塞进袖中。
他问道：“郎中可看出他是否中了药？”
他没发现墨珩体内有术法残留的痕迹，猜测应是迷药类的东西导致墨珩火烧下仍然昏迷不醒。
褚枝身为魔族，普通的人类药物对他不起作用，况且他也不确定墨珩到底是在自己来之前还是之后中的招。
“像是蒙汗药。”郎中拨开墨珩眼皮，又用器具撑开口腔观察舌苔，搭在他手腕号脉，片刻后又道：“药效大概持续到两个时辰后。”
那郎中看了一眼褚枝依旧贴在墨珩手腕向他释放灵力的指尖，灵光闪动，了然道：“公子是仙门中人吧？”
褚枝不置可否，那郎中便默认他承认，没再说什么。
等稳定了墨珩伤势后，郎中将褚枝叫了出去，坦白道：“里头那位小公子面上的伤倒好说，不消半个多月便能结痂，也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只是身上的话，恐怕——”
他叹了口气，“会留疤。”
… …
这倒霉孩子。
真的太可怜了些。
平时受人冷眼歧视，现在竟然差点就给烧死了。
若非自己昨夜路过时一时兴起来看他，又阴差阳错留宿在他家中，只怕墨珩就稀里糊涂地白白丢了这一条性命。
不过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褚枝怜惜地摸了摸墨珩的脸，又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还是有些低烧。
墨珩身体被裹成了木乃伊，只有上半张脸完好的地方暴露在空气中，虽然适才都是褚枝在忙着给他清创、敷药、包扎，但墨珩更像是忙的那个，洁白额头上覆着一层薄汗。
褚枝看了一会儿墨珩闭眼睡着的模样，取来清水，用绢帕蘸湿给他润了润嘴唇。墨珩发着低烧，又在不停出汗，褚枝怕他脱水。
他捏着墨珩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巴，指尖灵光闪烁，细细一道水流被牵引着缓缓进入口腔，漫过喉道入腹。
墨珩无法挣脱褚枝束缚，只能不受控制地本能吞咽。
模样越来越可怜了。
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积聚在眼窝。紧闭的眼眸处睫羽颤动着，它们的主人竭力想要挣脱梦境，在现实里醒来，只可惜致迷的药物仍发挥着作用，化作一把大锁，死守着梦与现实的界限大门。
看他睡不安稳，褚枝有些苦恼放下水碗，给他换了一条汗巾，又细细再给他擦去面上冷汗。
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比对自己还耐心。
不说这辈子每次受伤收拾自己都随意拾掇，糙的不能再糙。
上辈子作为女孩子时，她也相当凑合。因为崴到膝盖导致半月板受损，直到穿越前也没好。整个时间段，她都没怎么耐心处理伤患处，喷雾试剂时常是偶然想起用两下，想不起来就放在角落里堆灰。
照她亲亲室友们的说法，她是典型的利他性人格，对外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和好脾气，但对内、对自己却很粗糙。
乍一回忆起这点评价，褚枝玩味笑了笑。
其实她们说的也不准确。
她，不，已经是他了。
他不是十分符合标准的利他性格，只是在不违背自己主观意愿时有好脾气，但一旦自己不乐意了，他绝不会将他人利益至于自己本身利益之上。
他并非完全无条件的付出。
作为一个老二刺猿，有位大侦探的话用来形容他也恰如其分。
“若合我意，一切安好。”
即，若褚枝自己乐意，他才会有无限的耐心与热情去完成某件事情，或是某个人的托付。
正如他现在亲自照料墨珩般。
一切出自本心。
想做就做了。
郎中已经去煎药了。
自己的灵力虽然有些保命之用，但归根结底自己不是专门的医修，对于怎样治疗墨珩并无头绪。
身上乾坤袋中虽有丹药，但都是魔界里魔族医修炼制，大多都是灵魔气混杂，不适合凡人服用。
只能借助城中大夫的帮助。
他不认得魔族外面医术好的修士，一时对墨珩身体上的烧伤会留疤这件事束手无策。
褚枝发愁长吁一口气，留疤至少比被烧死强吧？
希望这孩子看开些，不要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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