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墨珩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只见墨珩面露迟疑,瘦削的脸颊上没多少肉,衬得那小巧的下巴越发尖得可怜,像个小锥子似的。但好在他皮肤白皙,骨相优越,眼眸清澈又明亮,倒不像寻常长期营养不良的贫苦之人般面黄肌瘦,尖嘴猴腮。
不过在掌柜的看来,这正是墨珩与外面口传的白毛鬼完全吻合的佐证。
“掌柜的,你这书店中还招人抄书吗?”
“或者搬运整理的杂货,我都能干,我看见您在外头贴的告示了,工钱也可以商量……”
闻言那掌柜眉头竖起,登时垮脸,脸拉的像头长鼻孔出气的驴子,对墨珩也不再作无视状,当下便驱赶道:“去去去,我这店中不招人,你到别处去!”
墨珩没动,身上衣衫宽的松垮,脖颈细的能看到青筋搏动,苦笑哀求道:“掌柜的,您行行好,我能写字,工钱低些也不要紧,只求您给个机会。”
掌柜的愈发不耐烦,见他实在不像听说的那样能拿出银子的模样,故而不听墨珩恳求,只一味撵他:“说了不招人,你且出去!”
见着掌柜不肯通融,墨珩无奈,只得出了门往下一家做饭馆生意的人家去讨些活做,可无一例外,众人不是置之不理,便是横眉冷对严词拒绝。
更有甚者,拎着只装满污秽垢水的桶迎面对着他一泼。
幸好墨珩躲闪的及时,那黑紫发臭的脏水只浅浅的在鞋面溅到些,没落到身上。
“元灵仙尊,无上道……莫怪莫怪……驱邪避祟……”
“遭瘟的小白佬……害死人的白毛鬼……”
泼水之人口中污言秽语,骂骂咧咧地对着这“白佬鬼”的方向唾一口唾沫,随后掀开店铺门口的摆帘,进到铺子里去了。
于是墨珩便知道,这一家肯定又是不肯通融的。
一日下来,走了半个雁州城,却一无所获,没一家肯给他些活计。
夜里墨珩点了油灯,斑驳萤烛末光下他捏着针挑开脚上水泡,将里头的脓液挤出来。脚上轻微的疼痛暂可忽略不计,墨珩心中忧愁的是日后要怎么在这城里面谋生。
娘亲在世时,他私下里还能借娘亲的名头给人洗衣缝补贴补家用,他的绣工在多年耳闻目染下尽得娘亲真传,一般人也看不出与娘亲亲手做的之间的细微差别。
可娘亲走后自己连接活都难办。
正当墨珩心中愁肠百转,深感未来渺茫、如堕云中时,有人敲响了他卧房的窗口。
“墨珩,你睡了么?”
耳边响起温和的男声,隔着窗户纸,声音略显低沉,尾音上扬,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温柔,给墨珩带来惊喜的同时,又带来莫名的安慰。
墨珩心里一跳,立刻看向窗户的位置,只见微弱烛火下窗上隐约有个淡淡的人影。他激动下几乎忘了脚底的创口,下意识就要抬腿下床,去给来人开窗。
“恩人?!你怎么来了?”墨珩缓步走到窗边,支起窗户叫褚枝翻身进来。
褚枝手搭在窗台使力,脚下一蹬地,轻而易举翻进墨珩房间。
“我今天路过雁州,突然发现你在找工作,只是当时还有些事要去处理,到了晚上才腾出空,所以想再回家前顺路来问问你情况怎么样了。”
褚枝三言两语解释来看他的原因,又道:“怎么还叫我恩人,这样听着别扭,你直接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见墨珩有些意动,却仍显得有些忧虑,褚枝便微微一笑,道:“还是说你忘了我的名字?”
烛光黯淡,可两人置身窗前,今夜月又格外亮,盈袖满怀的浅白月华足以叫两人看清彼此的模样。
容颜俊美得近乎妖异的青年凤眼含笑,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看向自己的眸光却这样柔和温暖,烫的墨珩莫名狼狈转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墨珩心中微动,竟鬼使神差偏头喊了一句:“褚枝……哥哥。”
褚枝看出墨珩难为情,便轻笑着应了他这称呼,随后重复地询问墨珩今日可找到了好工作。
墨珩不欲骗他,神情黯然,默默不语,半响方道:“没有……这城中没有我做的事情。”
褚枝略一思考,回想起他下午发现的墨珩被驱赶的场景,及那日给他母亲买棺椁的时候那老板对待墨珩的嘴脸,再观墨珩形貌,以此类推,稍稍一猜就能想到城中人怀着什么心理,又是怎么排斥墨珩的。
他心中叹息,明白了墨珩心结所在,认真地握住墨珩的手,安慰这个被众人无声中冷漠的隐形霸凌着的少年:“墨珩,我不知是否有人与你说过,其实你的眼睛和头发都很漂亮。”
面对墨珩愕然看过来的视线,褚枝微笑指月道:“你看这月亮,皎洁如霜雪,纯净似玉盘,古今多少文人墨客对其赞不绝口,为其写诗作赋,流连吟哦。可我观你这雪一般的长发,却觉得所谓轧露湿团光的玉轮也不过如此,远不如你素白清丽。”
“我从前读书背过一句诗,霁天碧净暝云收,渐看一轮冰魄、冷悬秋。那时觉得冰魄二字意境很美,用以形容明月恰如其分。”
“直至看见了你才发觉那想法实在有失偏颇,这冰魄一词合该更配你才是。”
“至纯至净,仙格清莹,多少仙门道人也不及你清秀灵俊。”
“墨珩,你是月亮的孩子。”
墨珩神情怔忪,指尖捏着半披的长发,视线凝在褚枝和煦的面上,深深记住他此刻笑意融暖的模样。
“而正所谓泫然翠玉色,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难道你的眼眸不比寻常黑眼珠子更美么?”
“与这双眼比起来,再晶莹华彩的宝石也会黯然失色的。”
“墨珩,旁人因惧怕妖物,将偏见强加你身,可这并非你的过错。”
“你是个好孩子,孝顺母亲、知恩图报、勤劳能干,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再苛责自己,兀自神伤了。”
墨珩呆呆看着褚枝,不知不觉间满面皆是泪痕。
自记事时起,娘亲虽爱他,却也要为了保护他而拘着他。娘亲爱他,多是给他多烙一张饼子,赚来银钱给他做一身新衣,很少与他说掏心窝了的话。
而外面的人呢。
叫他白毛鬼、小白佬、白佬鬼……
偶尔撞见有人与娘亲来往话聊,只言片语间具是意指他带累了娘亲。
他带累了娘亲。
是他带累了娘亲,害惨了娘亲。
否则娘亲不会家道中落,亲友分离。
最后早早地,身边只剩下他时,撒手人寰。
娘亲爱他,娘亲不怪他。
可他不能不怪自己,不恨自己。
多年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自责与自怨被褚枝三言两语间勾发出,心里面翻涌的负面情绪如翻江倒海般,酸得很难受,口鼻处酸胀气有如实质。
那是一股从小腹钻到胸口,再直冲脑门的酸涩,堵在那里无法释放。
他有点看不清了。
可是同时又觉得心里另外的角落突然变得很涨,又有些热。
难以言喻。
墨珩说不出心中错杂滋味,眼尾红意灼烫。
两人站在窗口,秋日夜风微凉,吹得墨珩衣衫翻飞,披散的头发打在脸上,他回神一偏头抹去眼泪。
“我忘了让恩、褚枝哥哥坐下,褚枝哥哥坐到床边就好。”
褚枝也没见外,笑吟吟自动落座了。
只是见墨珩走路时隐隐踮脚或者脚心歪向里侧,又见他放在床边小框里的针,知道他今日定是走了一天脚底磨出了水泡,适才正在挑水泡。便拿出一瓶止痛消炎的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