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囚徒

贺阑珊的声音像一杯温吞的水，平静得近乎残忍：“不是这些兽人，周艺也许不会死。”她看着周铭，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善意的提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不言自明的、令人惋惜的事实。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周铭紧绷的神经。

“她不救你也不会死，我是不是也该恨你？！” 周铭的声音冰冷，带着淬了毒的锐利，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向贺阑珊试图维持平静的表象。

这句话仿佛瞬间引爆了贺阑珊体内压抑已久的火山！她脸上那伪装的平静瞬间龟裂、粉碎！

“你——！” 贺阑珊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体猛地一晃。紧接着，一声尖锐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开！不是周铭，是贺阑珊！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手臂狂暴地扫过身旁昂贵的边几！昂贵的青瓷花瓶、晶莹剔透的水晶摆件、精致的骨瓷茶具……所有触手可及的脆弱物品，都被她狠狠掼在地上、撞在墙上、砸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乒乒乓乓！稀里哗啦！那声音狂暴而失控，如同飓风席卷过精致的厅堂，带着摧毁一切的毁灭欲，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狼藉满地。

一个女佣闻声脸色煞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循着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源头冲了过来。她脚步踉跄，眼神里交织着巨大的惊慌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的无奈。她顾不得满地狼藉的碎片是否会扎伤脚底，只想尽快冲进那片由贺阑珊亲手制造的风暴中心，去阻止那失控的破坏，去安抚那濒临崩溃的源头，或者至少，去收拾那满目疮痍的残局。

在一片刺耳的破碎余音和贺阑珊粗重的、压抑着呜咽的喘息中，周铭的声音响了起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医生特有的职业判断穿透了混乱：“**她犯病了。**” 周铭的目光锐利地锁定在贺阑珊剧烈起伏的背影上，那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沉重的了然和专业的审视。“别慌，”她冷静地指挥着惊慌失措的女佣，“去把她之前吃的药找出来，给她服下就好。” 那语气，是对病症的确认和处理方案的下达。“犯病了”三个字，是周铭基于观察和过往经验做出的专业诊断，点明了贺阑珊这狂暴行为背后的根源——那场灾难留下的、无法愈合的精神创伤。

**犯病了。**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标签，也再次撕开了那段血淋淋的共同记忆。

几个月前，周艺一直在追踪某个至关重要的线索，突然有了突破性的消息。她不顾危险，只身前往。然而，就在她抵达那个隐秘地点时，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那里的兽人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剧烈的动乱！像是被某种未知的东西强烈刺激，又或是压抑已久的绝望终于决堤。混乱中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人，无人能真正知晓。贺阑珊……她一直暗中关注着周艺的动向，嘴上说着责备，心里终究是放不下。得知周艺独自涉险，她几乎是立刻就跟了过去，试图在暗中保护。可结果事与愿违，甚至走向了最惨烈的极端。在那片混乱与血腥的核心，周艺为了保护贺阑珊，承受了致命的伤害。弥留之际，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推了贺阑珊一把！那一推，一个坠向兽场深处堆满兽人尸骸的断崖，一个跌向被赶来的警察和周铭接住的生路。周铭亲眼目睹了姐姐消失在尸骸堆下的那一刻，而贺阑珊则被周艺用生命推出了死亡的漩涡。自此，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两人心上：贺阑珊深陷于“是我害死了她”的自责与对兽人迁怒的恨意；周铭则被“如果当初放下偏见，加入她们，是不是就能避免？”的悔恨啃噬。周艺的尸体，至今未曾找到，只留下无边的断崖和沉默的尸山。

“姐姐？” 巨大的动静让林夕吓得浑身一颤，从角落里抬起头，眼神茫然又惊惧，喃喃出声，带着未褪的紧张。

“什么？” 周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暂时将贺阑珊交给佣人处理。她快步走到林夕身边，拉着她冰凉的手，将她带到旁边相对安静的沙发床边坐下。她倒了一杯温水，塞进林夕微微发抖的手中，声音刻意放得柔和：“没事了，别怕。” 她观察着林夕苍白的小脸，试探着开口，“贺阑珊……” 见林夕只是捧着水杯，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没有激烈反应，周铭继续低声解释道：“贺阑珊……她不是什么天生的坏人。但是自从我姐姐不在了以后，她就病了。很严重的病，狂躁，无法控制情绪。” 周铭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但我不认为你该承受她的恨，这毫无道理。我姐姐是自愿选择去解救兽人、维护兽人权益的，那是她的理想和信念。”

“所以周医生……是因为姐姐才对我好，” 林夕的声音很轻，像飘散的羽毛，带着一种了然的脆弱，“贺总……主人因为周姐姐……而讨厌我……” 她的话语顿了顿，一个更深、更痛的疑问浮上心头，让她几乎窒息，“那……瑜姐姐呢？她是不是……也是因为什么……” 周铭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到林夕边说边缓缓躺倒下去，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像一个寻求最后保护的婴儿。贺阑珊刚才那句冰冷的话在她脑中回荡——“兽人保护法？不过是美梦罢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

“睡吧。” 周铭看着林夕蜷缩的背影，心中酸涩。也许今天这一连串的惊吓真的耗尽了她的心力，也许……周铭想象得到林夕在兽场一定经历了难以言说的苦难。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轻轻叹了口气，也躺了下来，背对着林夕，关掉了床头灯。“以后再说吧。” 黑暗中，她对自己低语。这一夜，注定无人能安眠。周艺消失的断崖，贺阑珊失控的砸毁，如同鬼魅，在各自的梦境中反复上演。

**然而，对于林夕，她的噩梦有着更具体的形状和灼痛的温度。**

“林夕，你一定要出去！记住要善于观察，不要轻信任何人！如果见到我，装作不认识！”“瑜姐姐！” 梦中是冰冷、锈迹斑斑的铁笼，林夕用尽全身力气撕扯、撞击，指甲翻裂，满手鲜血，铁笼纹丝不动。对面是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像狰狞的巨兽，将周遭的一切卷入毁灭的深渊。瑜姐姐的身影就在那吃人的烈焰中，越来越模糊，最终被彻底吞没……这个梦魇，在昨夜之后，只要林夕一闭上眼，就会如约而至，反复折磨。因此，第二天她格外憔悴，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走路都有些虚浮。

车里，气氛压抑。贺阑珊靠在后座，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仿佛昨夜那场狂暴的崩溃从未发生。她轻蔑地看着蜷缩在角落、因噩梦纠缠而昏昏欲睡却睡不安稳的林夕，眼神复杂难辨，有厌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林夕脆弱姿态勾起的、关于另一个逝去身影的刺痛？她的神情像笼罩在迷雾中，捉摸不透。

登记处明亮整洁，与昨夜的混乱和车内的压抑形成鲜明对比。登记员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性，她一边核对着文件，一边善意地提醒：“贺女士，最近又发生了几起被领养的兽人情绪失控、袭击主人的事件，上级建议最好给兽人佩戴特制的磁力约束环或者惩罚链，在保证不造成实质伤害的前提下，对她们进行必要的束缚，以防万一。” 贺阑珊的目光落在林夕手腕那枚雕着荆棘的金环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环身，嘴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对着登记员微微颔首：“谢谢提醒，我明白。必要的……约束，确实能省去很多麻烦。”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自由是危险的。对于某些存在，站起来，往往伴随着刻骨铭心的血与泪。金环冰冷的触感贴着林夕的皮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宣告着这个残酷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