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晓的笔尖在“高三第一次月考”答题卡上悬停了太久,墨水洇开成一个小蓝点。
监考老师第三次经过她的座位,皮鞋跟敲击地面的节奏像是某种摩斯密码——哒,哒哒,和桑沐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个老式节拍器的声音一模一样。
四十七天。
自从电视台闹剧后,她已经四十七天没见过桑沐。学校给了她“严重警告”处分,停课两周;而桑沐——根据那封加密邮件里简短的描述——被父亲直接带去了三百公里外的国际学校,手机换成只能通话的老年机,连宿舍窗户都装了防盗网。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四十分钟。”
广播里的声音惊醒了喻晓。她匆匆填完剩余的阅读理解题,目光扫过作文题目:《论规矩与个性》。教室里响起一片了然的轻笑,几个同学甚至回头看她——自从电视台事件后,她成了全校著名的“个性”反面教材。
交卷时,班主任塞给她一张纸条:“校长室,现在。”
校长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太冷。喻晓搓了搓手臂上竖起的汗毛,发现父亲坐在会客区,面前摊着一本烫金封面的相册——是她和桑沐的《表面张力》获奖样书。
“坐。”校长推了推眼镜,“考虑到喻教授的面子,学校决定提前解除你的处分。”
父亲的手指在相册上敲了敲,节奏居然和刚才监考老师的脚步声奇妙地重合。喻晓注意到他今天没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着,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浅的疤痕——她从不知道父亲身上也有疤。
“但是,”校长翻开一本文件夹,“省级优秀学生评选资格取消,Z大自主招生名额由林晚替补。”
文件夹里是林晚的申请表,推荐人栏赫然写着母亲的名字。喻晓胃部抽搐了一下,想起医院里母亲苍白的脸,和那句“是不是我的基因出了问题”
“谢谢校长。”父亲突然合上相册,“不过小晓已经决定申请芝加哥艺术学院。”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录取通知书,上周到的。”
喻晓瞪大眼睛。芝加哥?艺术?父亲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偷偷准备的作品集?又是谁帮她提交的申请?
“这...”校长接过信封,表情像吞了只苍蝇,“喻教授,您确定?以您女儿的成绩...”
“她妈妈发现的。”父亲转向喻晓,嘴角浮现一个罕见的微笑,“在你床底下的饼干盒里。”
回程的公交车上,父亲一直望着窗外。喻晓攥着那本相册,终于忍不住问:“妈妈...还好吗?”
“在整理书房。”父亲的声音带着笑意,“找到了不少旧东西。”
其中包括Y学姐的联系方式——喻晓后来才知道,那位“Y学姐”如今是某著名出版社总监,专做纪实文学。而母亲在某个无眠的深夜,拨通了二十年来的第一个电话。
家里静得出奇。母亲的书房门关着,里面传出隐约的谈话声。喻晓蹑手蹑脚地经过,却听见母亲带着哭腔说:“...至少她们比我们勇敢...”
她的卧室被改造过了。床底下藏暗袋的位置摆着一个专业显影盘,书架上塞满了摄影理论书籍,墙上甚至挂着一幅裱好的照片——桑沐拍的“禁闭中的光”,原本该在音乐教室的那张。
电脑屏幕亮着,显示一封未读加密邮件:
【主题】Day 47
【附件】1 image
【内容】新学校的监控死角地图。红色标记是能收到你信号的地方。PS:我爸今天又提到瑞士。
喻晓下载附件,照片上是桑沐新学校的消防楼梯转角,墙面上用白色粉笔画了个小小的相机图案,和她在原来课桌上画的一模一样。照片边缘隐约可见一只手腕,上面的“1999合唱团”胶片手绳还在。
她打开床底的饼干盒——原本藏着作品集的地方现在躺着一部老式手机。开机后只有一条短信:
“芝加哥申请材料已转交桑。保持信号。——徐”
徐爷爷。那个总在古籍区打盹的图书管理员,桑沐的“线人”之一。喻晓把手机贴在心口,感受着冰凉的塑料外壳逐渐被体温焐热。四十七天来第一次,她感觉呼吸顺畅了些。
暗袋里的相纸正在显影。喻晓用镊子轻轻搅动,图像慢慢浮现——是父亲偷拍的,母亲在书房重读那篇《给Y的独白》时的侧影。四十多岁的女人捧着发黄的手稿,嘴角的纹路比喻晓记忆中柔软许多。
喻晓的衣帽间被改成了临时暗房,门被轻轻敲响。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往常低沉:“小晓,有你的国际快递。”
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但喻晓一眼认出包装上的胶带图案——桑沐总爱买的星空款。拆开后是一本手工装订的摄影集,封面用银色马克笔写着《缺席的在场》。
第一页是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那台被摔坏的节拍器特写。第二页是喻晓的学校大门,透过栏杆能看到操场一角。第三页是电视台演播厅的座位,模糊的镜头里依稀可辨喻晓父亲的侧脸...整本影集全是这样的“空镜头”,没有主角,却处处是缺席者的痕迹。
最后一页是张自拍:桑沐对着浴室镜子拍下自己的背影,反射中可见她正用马克笔在背上写字。经过三重反射和像素损失,只能勉强辨认出“Day 47”和半个心形符号。
喻晓把脸埋进影集里,闻到淡淡的药香——桑沐的ICD装置需要定期消毒,这种味道就像她的签名。
“我能进来吗?”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轻。
喻晓慌忙擦掉眼泪,打开一条门缝。母亲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另一本相册——她高中时代的真本,没有被剪过的版本。其中一页特意用书签标记着:年轻的母亲和Y学姐并肩站在樱花树下,两人手指悄悄勾在一起。
“我联系上她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发抖,“她现在...很支持年轻人创作。”她指了指喻晓手中的影集,“那个桑同学,她爸爸是桑氏制药的?”
喻晓点点头,心跳加速。桑沐很少提家里的事,她只知道她父亲常年在海外出差。
“Y...我是说陈总监,她认识瑞士一家艺术基金会的负责人。”母亲深吸一口气,“如果你们真的有合适的作品...”
喻晓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却已经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下周六陈阿姨来家里吃饭,记得把你们的...作品整理好。”
电脑在这时响起新邮件提示音。喻晓扑到屏幕前,最新一封加密邮件只有一行字:
【Day 48:我爸突然问我芝加哥艺术学院怎么样。】
雪落下的声音在午夜变得格外清晰。喻晓趴在窗台上,看着雪花一片片覆盖小区里的游乐场。老式手机屏幕亮着,显示一条刚编辑好的短信:
“我妈问你下周六能不能来吃饭。”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删掉重写:
“我们被看见了。”
点击发送后,喻晓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她这四十八天来写的所有未寄出的信,每封都以“亲爱的彩虹”开头,以“等待回音的星星”结尾。她把这些信和桑沐的《缺席的在场》影集并排放在一起,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这张照片后来成为她们申请芝加哥艺术学院的最终作品——《对话的形态》,一组关于距离与连接的影像诗。
正式提交版本有十二张照片,每张都展示两种媒介的对话:信与影集、药瓶与诗集、ICD装置使用说明书与情诗草稿...
但此刻,喻晓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张粗糙的手机照片。屏幕突然亮起,一条新短信进来:
“Day 48:下周六监控系统'故障',已标记红色区域路线图。PS:我爸书架上突然多了本芝加哥艺术学院简介。”
雪越下越大,逐渐覆盖了游乐场的秋千、滑梯和小木马。喻晓想起桑沐拍过的一张照片——空荡荡的秋千在风中微微摇晃,像是刚有人离开。当时桑沐说,这叫“在场的缺席”
而现在,缺席即将重新变为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