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像块发霉的棉絮，死死压在这座南方小城的头顶。林知夏把裹着校服的塑料袋又紧了紧，帆布鞋底黏着的青苔让她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转角处的声控灯像个老烟枪，忽明忽暗地咳嗽着，将她的影子扭曲成不成形的怪物，在斑驳的墙面上张牙舞爪。
天台铁门发出垂死般的吱音，铁锈簌簌落在她手背上。
狂风裹挟着雨丝劈头盖脸砸来，咸腥的水汽里混着铁锈与塑胶跑道的味道。
沈砚之倚在栏杆上，白衬衫被风掀得鼓成帆，勾勒出他清瘦的脊梁，像是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他转身时，睫毛上凝结的水珠扑簌簌坠落，在积水中砸出细密的涟漪，让林知夏想起昨晚画废的那张草稿——男主角的眼睛里，也蓄着这样将落未落的泪。
“你怎么......”她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裤脚，深色水渍蜿蜒而上，在膝盖处晕染成墨色的云，像是某种隐秘的图腾。
“宿管说天台晾衣杆晒东西快。”沈砚之扯晾衣绳的动作带着几分生硬，金属卡扣在他指间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昨天说校服长蘑菇了。”
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里，林知夏的指尖微微发颤。上周暴雨倾盆，这人把温热的可可塞进她课桌，杯壁凝结的水珠洇湿了英语卷子。当她急得眼眶发红时，他只是默默掏出纸巾，将错题逐字逐句誊抄在便签纸上，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此刻潮湿的布料挂上晾衣绳，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如同他们之间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既怕戳破朦胧的窗纸，又渴望窥见更明亮的光。
风掠过天台边缘的铁皮挡板，发出呜咽般的长鸣，像是谁在低声啜泣。林知夏望着沈砚之调整校服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褶皱，动作轻柔得仿佛在修补一件破碎的瓷器。她想起便利店暖黄的灯光下，他说起父亲时睫毛投下的阴影，还有提到贝聿铭时，钢笔在纸杯上无意识画出的螺旋纹路，一圈又一圈，仿佛永无止境。
“如果......”她用脚尖踢开脚边半块碎砖，看它骨碌碌滚向排水口，“坚持一件注定会让别人失望的事，还算不算正确？”
沈砚之捏着晾衣夹的手骤然收紧，金属边缘在掌心压出深深的白痕。远处传来货车碾过积水的轰鸣，他望着被雨雾吞噬的钟楼，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自嘲与苦涩：“我爸带我看悉尼歌剧院那年，我在日记本写‘以后要建会呼吸的房子’。”他的声音被风撕扯得忽远忽近，“现在我妈整理书房，还会把那本子锁进抽屉最底层。”
林知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美术老师说“你该去考央美”时，母亲摔碎的调色盘在地上炸开的艳丽色彩；想起深夜偷画漫画时，月光在稿纸上流淌的冰凉触感，以及晨光初现时，看着完成的作品，眼泪砸在墨线上晕开的模样。而此刻，身旁少年的侧脸被云层缝隙漏下的光勾勒出温柔的轮廓，像极了她笔下无数次描绘的男主角，却比画中更加真实，更加触手可及。
校服下摆突然如鞭子般抽打在沈砚之手背上，两人同时伸手去抓。指尖相触的瞬间，林知夏感觉像被电流击中，麻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
沈砚之猛地缩回手，却碰倒了脚边的矿泉水瓶，空瓶在地面骨碌碌滚动，发出一连串慌乱的回响，像是谁慌乱的心跳。
“画漫画的时候......”她望着掀飞的衣摆，思绪飘回那些不眠之夜，“就像把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做放出来透气。”
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有几根缠上了沈砚之衣角的纽扣，仿佛命运的丝线悄然缠绕。
一声闷雷滚过天际，狂风突然发疯似的掀翻晾衣绳。
林知夏扑向坠落的校服，却因重心不稳向前栽去。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反而是带着蓝月亮洗衣液气息的怀抱将她稳稳圈住。
沈砚之的心跳声震着她的耳膜，比雨点击打铁皮棚还要剧烈，像是要冲破胸腔，诉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当心…”
他的呼吸扫过她发烫的耳垂，尾音像被揉皱的纸团，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四目相对时，林知夏在他瞳孔里看见晃动的自己，还有远处被雨幕模糊的教学楼轮廓，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此刻缩小，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与狂乱的心跳。
预备铃就在这时撕裂空气，惊飞了檐角避雨的麻雀。
沈砚之松开手的瞬间，林知夏听见他急促的抽气声，像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瞬间消散。两人沉默着重新挂好校服，指尖在衣料间若有若无地擦过，如同羽毛掠过水面，激起细微的涟漪。
走下天台时，沈砚之刻意放慢脚步，等她的影子与自己的叠在一处。
声控灯在他们头顶忽明忽暗，照亮台阶上交错的水痕，像极了未写完的诗行。
林知夏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原来那些深藏在心底的心事，就像这梅雨季的雨水，看似潮湿压抑，却也滋养着某些悄然生长的东西，在岁月的土壤里，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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