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陆家主宅后方精心打理的花园里，只余几盏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许妍独自坐在藤编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杯壁，里面橙黄的果汁微微晃动。
她盯着远处沉沉的夜色，半晌，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重新靠回椅背。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许妍没有回头，直到来人自然地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
是四哥陆清屿。
“不高兴？”
陆清屿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比平日更温和几分，他侧头看着妹妹绷紧的侧脸线条，语气带着了然，“因为陆念卿？还是……傅家那个不懂礼数的小子？”
许妍立刻否认，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骄纵惯了的小脾气：“才不是！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她……”
她顿了顿，终究没把更尖锐的话说出口，只硬邦邦地总结，“她又玩不过我！”
陆清屿闻言，低低地轻笑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纵容：“是吗？那我们妍妍真厉害。”
这句毫不走心的夸奖，奇异地抚平了许妍心底那点毛躁。
她下意识地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小得意：“我当然厉害。”
看着她这难得孩子气的一面，陆清屿眼底的宠溺更深，却也没忘记正题。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声音放缓：“妍妍，关于陆念卿继续留在陆家这件事，四哥想跟你聊聊。”
许妍刚刚扬起的嘴角瞬间抿紧，没说话，目光重新投向黑暗，显然不愿多谈。
陆清屿知道她在听，继续平静地陈述，不带任何偏颇，只是客观分析：“陆家不能主动送她走。至少现在不能。她在陆家生活了二十七年，这是外界都知道的事实。如果她刚走，你就回来，紧接着她就离开，那些无孔不入的媒体会怎么写？他们会说陆家亲生女儿归来，心胸狭隘，容不下一起长大的养女，甚至会攻击爸妈冷血无情，利用完养女就弃如敝履。舆论的压力，有时候比商场的明枪暗箭更伤人。我们需要时间，需要一个更稳妥的过渡。”
许妍盯着自己鞋尖前那一小片被灯光照亮的地面，声音闷闷的：“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在意这个，她爱在哪在哪，与我无关。”
话虽如此，但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还是悄然漫上心头。
那二十七年的空白，是客观存在，无法抹杀。
陆念卿占据了她的人生，享受了她本该拥有的一切，这份长达二十七年的共同生活记忆，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和比拟的。
想到这里，心底那片荒芜的角落又开始隐隐作痛。
如果，没有二十七年前那场阴差阳错的意外，她本也该在父母的期待中降生，在哥哥们的呵护下长大，不必经历那些寄人篱下的酸楚，不必学会察言观色，不必认识沈皓明，更不必在乔家那个压抑的环境里挣扎求存……
陆清屿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低落气息，心中微软，也带着心疼。
他语气愈发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四哥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她在或不在，你才是陆家血脉相连的女儿。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爸爸、妈妈，还有我们几个哥哥，都是毫无保留地站在你这一边的。”
许妍猛地一怔，倏然抬头看向他，眼底带着真实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你们……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七年。和我，才认识短短几天。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明明之前，你们……”
她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明明之前，外界都知道陆家几位少爷对这位养妹也是颇为维护的。”
这是她心底一直存在的疑问。
血缘真的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吗？
足以超越二十七年的朝夕相处？
陆清屿迎着她探究的目光，回答得异常坦诚：“妍妍，你弄错了几点。首先，之前所谓的‘维护’，更多是出于家族体面和父母的要求，是一种责任，而非发自内心的喜爱。其次就是。”
他看着她，眼神认真，“在认识你之前，我们对于‘妹妹’这个角色，其实并没有具体的期待。是你的出现，让我们知道，原来妹妹可以是这样——聪明，坚韧，有自己的小脾气，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需要被保护的柔软。你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就让我们忍不住想去亲近，想去对你好。”
这些天的相处，他们都能隐约感觉到，这个看似冷静独立的妹妹，内心深处其实极度缺乏安全感。
这或许与她过去的经历有关，更让他们感到心疼与自责。
许妍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光亮，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但旋即又黯淡下去。
她微微别开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你们并不了解真实的我。我也许……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她害怕。
害怕当他们真正了解她在乔家的谨小慎微，了解她在沈家婚姻中的失败与狼狈，了解她内心深处那些不算光明磊落的算计和挣扎后，会失望，会收回此刻的温情。
陆清屿看着她这副自我怀疑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放柔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妍妍，你听好。你不用多好，更不用完美。陆家的小公主，只要是你，那么你怎么样，都没关系。”
他顿了顿，继续道：“四哥不知道你以前具体经历过什么，但也能猜到，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们都很自责，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没有保护好你，让我们陆家真正的明珠，在外面受了那么多委屈。如果当年没有那场意外，你本该在陆家长大，享受着最好的物质生活，拥有我们所有人毫无保留的疼爱。但是，过去的事情我们无力改变，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给你一个更好的未来。所以，妍妍……”
他的目光沉静而温暖，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许妍的心上，“哥哥们，还有爸妈，只希望你从今往后，能健康，快乐。你不需要很优秀，也不需要很懂事。你可以任性，可以偶尔无理取闹，可以在外面尽情地闯祸，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无论发生什么，哥哥们都会站在你的身后。陆家，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底气和退路。”
这一番话，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许妍心中那道竖立了二十七年的、用坚强和冷漠筑成的堤坝。
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汹涌的热流直冲眼眶。
她急忙低下头，掩饰瞬间泛红的眼圈，心绪纷乱如麻。
那份深藏在内心最深处、对亲情和毫无条件偏爱的渴望，如同被阳光照到的种子，疯狂地破土而出。
陆清屿看着身边低着头，努力平复情绪的小姑娘，没有再追问，只是伸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带着笑意：“现在呢？还不高兴吗？”
许妍猛地拍开他的手，语气带着被看穿后的羞恼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本来就没有不高兴！”
只是那微微上扬的、怎么压也压不住的嘴角，彻底出卖了她此刻真实的心情。
她端起旁边的果汁，大大地喝了一口，冰凉的甜意沁入心脾。
嗯，今天的果汁，似乎格外好喝。
陆清屿眼底笑意更深，刚想再说什么，却见许妍忽然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提出了一个跳跃性极大的提议：“四哥！我们明天去逛商场吧！”
陆清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脑回路弄得一愣，有些失笑：“怎么突然想到要去逛商场了？”
许妍扬起下巴，露出一副“我就是要这么干”的任性表情，理直气壮地说：“我明天就要拿着大哥给的那张卡，去疯狂购物！我要把他的卡刷爆！”
那副模样，像极了终于找到靠山，准备狐假虎威、尽情挥霍的小狐狸。
陆清屿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都跟着震动。他站起身，极其自然地朝她伸出手：“好，有志气。那四哥就陪你去，给我们家小公主当提款机和搬运工。”
至于刷爆大哥的卡……陆清屿在心里默默同情了大哥一秒，嗯，反正大哥财力雄厚，应该……扛得住吧？
妹妹开心最重要。
许妍之前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仿佛被夜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笃定。
她开始慢慢学会，如何去接受和拥抱这份迟来的、毫无保留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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