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冷光灯在解剖刀上凝出细棱,我的指尖划过刀刃时,粉色的猫忽然跳上铁架台——它肉垫按在玻璃罐上,罐里泡着的“跨物种肢体结合实验”手稿残页,正映着它左眼那圈琥珀色的环纹——和三年前那个总追着我喊“医生哥哥”的小女孩,瞳孔颜色分毫不差。
“当年你说要‘治好’她的病。”我盯着面前发抖的男人,他腕间的蛇形刺青在猫跳落时扭曲成一团,“可手术刀划开的不是病灶,是把她推进了‘改造舱’——现在她舔毛时,还会对着镜子抓自己的指尖,像在问‘为什么长出了爪子’。”
猫忽然蹭过我的手背,爪子尖却没戳进皮肤——它总记得,当年我给它缝猫爪时说“别用尖指甲抓人”。此刻它正用尾巴卷住我的手腕,像极了小女孩住院时,用输液管缠着我听诊器玩的样子:“哥哥的听诊器会‘咚咚’响,像小猫的心跳。”
男人忽然发出含混的呜咽,视线死死盯着猫的琥珀色眼睛:“那是上头的命令……我只是负责……”
“负责把人变成实验品?”刀片贴着猫的绒毛划过,却在触到它耳尖时顿住——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是我给它做“去爪手术逆转”时留的,“你看,现在她连‘喵喵’叫都带着哭腔,和当年喊‘哥哥救我’的声音,很像吧?”
猫忽然跳上男人膝盖,前爪按在他腹部的伤口上,尾巴尖轻轻扫过他发抖的指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通风口的风,冷得发颤:“当年你们在实验室喊她‘生者07号’,可她睡前会把我的白大褂叠成小被子,说‘这样哥哥的味道就能陪着我’。”
玻璃罐里的手稿残页忽然飘落,盖住男人的鞋尖——那是我偷带出实验室的、唯一记录着“人类基因与猫科动物融合后遗症”的纸页,边角还留着小女孩用蜡笔涂的歪扭小猫:“哥哥画的猫有翅膀,我要是变成猫,能飞去找妈妈吗?”
猫忽然用额头抵住我的下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这是它独有的撒娇方式,和小女孩当年蹭我胳膊要糖果时一模一样。解剖刀从指尖滑落,砸在水泥地上溅起火星,惊得猫跳开半步,却又立刻转身,用爪子推着男人的手掌,像在说“别害怕”。
“她现在是只猫。”我蹲下身捡起刀片,猫的琥珀色瞳孔映着我的倒影——没穿白大褂,没戴手套,只有腕间还缠着当年小女孩编的、褪了色的红绳,“但你看,她比谁都清楚,爪子该用来蹭人,不是用来伤人——不像某些人,长着人形,却把心缝进了蛇的鳞片里。”
男人忽然开始哭,眼泪滴在猫的绒毛上,凝成透明的珠。我扯过干净的纱布抛给他,猫趁机跳回我怀里,爪子勾住我领口的徽章——那是实验室曾经的“生命守护者”勋章,如今挂着的,是小女孩变成猫后第一次抓来的、完整的蝴蝶翅膀。
“滚吧。”我对着铁门抬了抬下巴,猫忽然“喵”了一声,像是在附和。冷光灯下,它粉色的绒毛泛着柔光,像极了当年病房里,小女孩偷盖在我身上的、那条印着小猫图案的粉色毯子——原来有些东西,哪怕被手术刀改写成了“猫”的模样,也依然记得,怎么用体温,焐热一块冻僵的石头。
消毒水在鼻尖刺出细针般的痛,我盯着“生者8号”腕间磨毛的蓝色编号带——他挣扎时,尼龙绳在苍白皮肤上勒出的红痕,像极了实验室铁笼里,流浪猫撞铁丝网留下的印子。
解剖刀划开腹部皮肤的瞬间,他喉间滚出破碎的呜咽,尾音带着和当年“实验体07号”注射试剂时一样的、变调的颤栗。刀刃下的肌肉组织微微翻卷,渗血点在冷光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我捏着止血钳的指尖却忽然顿住——那些细密的血管跳动,和猫爪下藏着的、幼猫喝奶时颤动的胡须,节奏竟如此相似。
8号的眼球在眼窝里疯狂转动,恐惧的视线扫过我口罩上方的眼睛,又死死钉在旁边托盘里的微型骨锯上。锯齿触到皮肤的刹那,他浑身绷紧如被拉直的琴弦,而我忽然听见铁门外传来“沙沙”声——是07号在用猫爪挠门,指甲刮过金属的响动,和此刻他血管里的血流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撞出同频的回响。
“当年你按下改造舱按钮时,”刀片贴着筋膜层轻轻推进,避开最敏感的神经丛,“她也是这样看着你的眼睛。”指尖触到皮下那层异常的、带着鳞片质感的组织,我忽然想起07号耳后第一簇猫毛生长时,她对着镜子抓挠的样子——人类的指尖与猫爪的困惑,在此刻的手术刀下,竟成了同一场生命悲剧的注脚。
他的惨叫被口罩滤成含混的闷响,却让我想起实验室培养箱里,刚睁眼的幼猫发出的、细弱的“咪呜”。止血钳精准夹住出血点的瞬间,我看见8号眼角滚出一滴泪,落在手术台上洇成小团水雾——像极了07号第一次用猫爪碰我手心时,肉垫上沾着的、未干的雨水。
手术刀在筋膜层停顿三秒,最终转向了更安全的切口方向。铁门外的猫叫忽然变急,爪子扒门的“咚咚”声,竟和我此刻加速的心跳,合成了某种隐秘的、属于生命的节拍——原来在这层冰冷的实验服下,手术刀记住的,从来不是切割的角度,而是每一次触碰时,那温热的、颤抖的、无论人或动物都同等珍贵的,生命的重量。
破落的木屋漏进月光,7号蜷缩在稻草堆里,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褪色的红绳——那是她被带来时系在腕间的,绳结里还缠着没梳开的、浅粉色的猫毛。我蹲下身,掌心托着从老槐树洞拾来的、沾着晨露的兔毛,绒毛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撒了把碎星子。
“别怕,这是能遮风的毛。”我轻声说,指尖拂过她后颈的咒印——那道淡青色的弯月形痕迹,是三年前妖婆用骨刀刻下的“哑咒”,此刻正随着绒毛的靠近,轻轻泛起荧光。当兔毛触到咒印的瞬间,她忽然浑身一颤,稻草堆里的灰猫忽然跳出来,用尾巴卷住她的手腕,像在替她挡住什么——这是她去年救的、断了一只耳朵的老猫,总跟着她寸步不离。
老木桌上摆着晒干的猫骨,那是我在后山乱葬岗捡的,骨节处还留着未褪的咒文刻痕。我捏起一片指甲盖大的猫骨碎片,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骨片立刻浮起淡金色的光,绕着7号转了圈——她的眼睛亮起来,像看见当年在破庙捡到的、会发光的萤火虫。猫骨碎片落在她掌心时,她忽然张开手,让碎光停在掌心打转,嘴角扬起极浅的笑——这是她被哑咒封住喉咙后,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妖婆说‘诡异之地要用活物拼’,”我盯着她后颈的咒印渐渐被绒毛覆盖,猫骨碎片在她体内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在拼一幅看不见的画,“可我偏要拿草木的精、兽骨的灵,给你缝个能躲咒的窝。”灰猫忽然跳上她肩头,用没断的那只耳朵蹭她的脸,她抬手摸了摸猫耳,指尖不小心碰到我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用刻刀雕咒文磨出来的,此刻却在她的触碰下,泛起微微的热。
月光穿过破窗纸,在她身上织出绒毛与骨光的网。后颈的兔毛渐渐长成半透明的、像蝴蝶翅膀般的绒毛膜,猫骨碎片在膜下凝成细巧的骨枝,竟自然形成了能遮风的小披风形状。灰猫忽然“喵”了一声,叼来她掉在稻草里的红绳,绕着绒毛披风打了个结——绳结处立刻开出朵极小的、带着骨纹的绒花,和她曾在破庙画在墙上的、“能保护小猫的花”一模一样。
“好了,以后走到哪,这绒毛披风都能替你挡妖风。”我替她理了理肩头的绒毛,发现她眼里映着的,不是我刻着咒文的脸,而是披风上浮动的、细碎的光——那光里有老槐树的影子,有灰猫的尾巴,还有她当年能说话时,总挂在嘴边的“想去开满蒲公英的地方”的梦。
她忽然拉住我的袖子,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划动——是个歪扭的、用咒文笔画拼成的“暖”字。灰猫忽然跳上桌面,碰倒了装着猫骨碎片的陶罐,碎片落地时发出清响,惊飞了窗台上的夜鹭。而我看见,7号的绒毛披风在月光下轻轻飘动,像只终于展开翅膀的、用草木与兽骨拼成的、会发光的小兽——原来最强大的法术从来不是拼接活物,而是用碎绒毛的暖、旧骨节的灵,给每个被诅咒的生命,缝一个能藏住心跳的、柔软的窝。
她抬头望向窗外的星空,绒毛披风上的骨纹咒印忽然发出微光,和天上的星星连成一片——这一次,她没再用手语比“害怕”,而是轻轻抱住了身边的灰猫,像抱住了整个用咒文与温柔拼成的、属于她的“诡异未知之地”。
“……哞……哧……”
破碎的牛喘从7号扭曲的喉管里挤出,浑浊的气息扑在我脸上,带着内脏腐烂般的甜腥。那双龟裂血红的眼球转向我,里面凝固的猩红深不见底。皮下那些粗壮得畸形的紫黑色管道在松弛的皮肤下不安地搏动,每一次脉动都鼓起粘腻的油光。
“去,” 我的声音像手术刀刮过冰冷的金属托盘,干涩,毫无波澜,“给我找更多的实验体。”
空气凝固了一瞬。只有那牛类的粗重喘息和皮下滑腻的搏动声在死寂中回响。手术室顶棚断裂的灯管边缘滴落的冷凝水珠砸在满地碎玻璃上,发出突兀的、清脆的破裂音。
7号庞大粗糙的、布满紫黑血管的身影猛地一僵,皮肤下那些奔流的液体仿佛瞬间冻住。喉咙里发出一串沉闷的、类似骨骼相互摩擦的咯咯声,浑浊的血色眼球中映着我面无表情的脸。随即,它庞大的身躯以一种非人的敏捷转向门的方向,沉重的脚步踏过地面散落的锋利玻璃碎片,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关节怪异的嘎吱声和皮肉与碎玻璃摩擦的黏腻撕拉声。门把手扭曲变形,留下灰黄厚实的爪印和暗红的粘稠污迹,粗壮的影子消失在门外走廊深邃的黑暗中。
门被它沉重的身躯粗暴地撞开又哐当一声合拢,铁皮门框在昏暗走廊里留下狰狞的凹痕。空气中那浓烈的腐草腥气稍散,但死寂更沉了。
我脸上的阴沉并未褪去半分,反而沉淀得更深,如同水底的淤泥。失败。又一次冰冷刺骨的失败。理想中的“老黄”应该是什么样子?喉咙里能发出憨厚温顺的哞叫,粗糙但有力的手掌能端起粗糙的木桶牛棚,皮肤下奔腾着滚烫的、带着牲畜特有膻味的血液,眼神里是任劳任怨的愚钝……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具冰冷僵死的血肉载体,一个喉咙里塞着碎骨、血管被强行撑成怪物的牛鬼蛇神。更别提温度——我探过去安抚它的手碰到的,只有皮下汹涌着牛血那冰冷滑腻的搏动!
失败品。
我猛地转向另一张角落里的手术台,动作带起一股冰凉的风。心头的烦躁和冰冷像蛇一样缠绕,越绞越紧。脚步却在靠近那张台子时被绊住——
地上全是血。黏稠的、涂抹状的暗红印记,混合着一种不正常的、带着刺鼻腥臊的浅褐色粘液,一直延伸到手术台旁的地面。那个本该紧闭、由高强度复合玻璃打造的隔离缸……此刻如同一个被巨兽踩碎的蛋壳!缸壁碎裂成不规则的锯齿状尖牙,锋利的边缘闪着寒光,缸底还剩浅浅一汪浑浊的液体——消毒水里漂浮着几缕稀薄的鲜血和一种银灰色的……软毛?几块边缘锐利的厚玻璃碎片深深扎入墙面,碎玻璃渣子里,混着几滴明显是逃跑时溅出的、还带着微温的新鲜血珠。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尖锐的——动物腺体排泄时才会有的那种刺鼻气味。
8号。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狼藉的碎玻璃和泼洒的液体。又一个逃离下水道的老鼠。废物永远都是废物,连关都关不牢。
视线最终落回到角落里那张手术台上。
那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形。一个“人猫”,7号——那个用柔软雪白尾巴轻轻缠住自己纤细脚踝、身体微微起伏着的小女孩。灯光下,她蜷缩的背脊覆盖着厚厚一层银灰色的软毛,在无影灯下反射着细碎的、如同新雪的光。很软。非常软。我记得手术前的触感,指尖轻轻梳理下去,那些绒毛就像刚刚剥壳的鲜蚕丝,柔顺地从指缝间滑过,带着幼崽特有的温软。
我慢慢走过去,脚下踩碎了一块细小的玻璃屑,“咔嚓”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手术室里异常刺耳。冰冷的手停在她手术台边缘,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覆满银灰色软毛、因呼吸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阴影罩住了她整个小小的身体。台子上方悬挂的手术灯光线惨白,将她暴露在光下。那身银灰色的软毛依旧柔软蓬松,仿佛一层纯净的新雪覆盖在她幼小的身躯上。但我看得很清楚——那柔顺的软毛末端,沾染着星星点点的深褐色粘液。是从隔离缸里带出来的消毒水和……其它污物留下的痕迹。更刺目的是,在她纤细的左臂上方,靠近肩膀处,一团银灰的软毛被粗暴地粘连、板结在了一起。那不是脏污,是血。暗红的、粘稠的鲜血浸透了底层的绒毛,凝结成一小块坚硬丑陋的痂壳,如同雪地里绽放的污秽冰花。
消毒水和腥臊气息之外,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幼崽的、带着甜腥的血气固执地钻入我的鼻腔。
她的头埋得很低,几乎完全埋进臂弯里。只有一对覆盖着细密同色绒毛的、小小的、三角形的猫耳,在那银灰色软毛顶端微微颤抖。那颤抖的频率细微而急促,像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幼兽。灯光落在她光裸的脚踝上,那里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皮肤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那条本该也蓬松雪白的尾巴,此刻无力地垂落下来,尾尖上沾着几缕湿漉漉的污迹,细软的绒毛纠结成绺。
手术室里只剩下我冰冷的呼吸声。
真软啊。手术前的手指穿梭在那片银灰色中的触感还残留在指腹。那时她体温尚存,喉咙里会发出温顺得近乎卑微的呼噜声……她不是老黄牛。她本该是7号实验体之前的另一个可能性……一个错误的开端,一个失败链中最柔软的环节。
我的目光在她臂上那凝结的血痂和污损的绒毛上停留片刻,又移到手术台边那破碎的缸体上。尖锐的碎玻璃倒映着屋顶断裂的灯管,也映出我半张无波无澜的脸。
“实验前的她……更可爱。”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毫无温度,直接砸在冰冷的空气里。指尖终究没有落下去触碰那沾血的毛尖。
手缓缓放下,垂在身侧。紧握着拳头,一块不知何时深深嵌入掌心的锋利玻璃碎片被用力握紧,细微冰冷的刺痛感沿着神经爬升。鲜红的血珠悄然沁出指缝,顺着骨节缓缓滴下,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滴鲜艳刺目的血砸在冰冷的不锈钢手术床脚旁,那点鲜红很快融入了满地更污浊的暗色痕迹里。灯光恰好在一瞬间闪烁了一下,仿佛最后一丝电力在耗尽。就在黑暗彻底吞没手术室的前一秒,那双龟裂的、凝固的血红眼球——来自窗外角落深处刚刚离去的7号——猛地闪烁了一下非人的暗红微光。
角落里,几乎被阴影笼罩的“人猫”似乎动了动。埋着的头微微侧了一下,尖尖的耳朵抖得更厉害,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呜咽尾音的:“……咪呜……” 一只苍白细小的手,无意识地抬起,似乎想拂开臂弯上粘连着血污的一绺银灰色软毛。
冰冷的命令落下:“你也去。”
声音像生锈的薄铁片刮过粗糙的水泥地。
角落里那一小团覆着银灰色软毛的影子猛地僵硬了一下,连那对微微颤抖的三角耳都瞬间绷直,凝固在惨淡的光影里。随即,一个细微、破碎、却努力模仿着驯服的音节从她蜷缩的臂弯里挤出来:“……喵~” 声线像被风吹散的绒毛,几乎淹没在满室玻璃碎屑和血腥味中。
她动了。动作并不顺畅。那纤细的、覆盖着银灰色绒毛的手臂撑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皮肤下的骨骼发出一连串细小而令人不适的噼啪声响,仿佛正在缓慢地重新校正结构。沾染着污迹和凝结血痂的脚踝点地,足弓以一种近乎反曲的角度立起,像某种猫科动物发力前的刹那预备姿态。尾巴——那条本该蓬松柔软的雪白尾巴,此刻脏污打结——无力地拖曳在地面,擦过一滩粘稠的褐色污渍。
我没给她犹豫的时间。目光锁住她那缩在绒毛下、因痛苦或恐惧而微微抽搐的脊背,补上一句:“记住,在晚上12点到凌晨3点,才是你的主场。” 声音刻意压得更低、更冷,带着金属质的寒意。像是提醒,更像是某种禁忌时段的宣告。
那个小小的身影顿了一下,几乎不可察觉地,埋在臂弯里的头颅极其轻微地点了点。一个被驯服的符号。月光恰好从那个破开的窗口斜射进来,冰冷的清辉取代了手术灯毁灭后残留的最后一缕惨白。光线照亮了她刚撑起的上半身——左肩上那大片浸透的暗红血痂格外刺眼,黏连着银灰色的软毛,与月光下依然干净柔顺的其它绒毛形成残酷的对比。
她没有再看我。或者说,她不敢再抬头。月光落在她沾满灰垢和血点的、细瘦的后颈上,那片软毛无意识地轻微炸开。下一秒,她动了!
不是迈步,更像是被强行弹射出去!那道覆盖着银灰色绒毛的瘦小身影骤然从原地消失,化成一抹融入黑暗的淡影,直扑向那个被7号撞开后变形、此刻敞开的玻璃碎片狰狞的窗口!动作迅疾得超乎想象,带着一种濒死猎物被逼到绝境时的爆发力。骨骼扭曲延展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中陡然响起又急速远去。
“喵唔!”一声短促尖锐、饱含着痛楚和本能恐惧的啸叫被抛在后面。
只听见“噗嗤”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刺耳,像有什么半凝固的东西被强行撕裂——紧跟着是窗框金属边缘与某种坚硬物快速刮擦的刺耳噪音!窗台上残留的一小滩污浊血迹旁,多了几点新鲜、温热的暗红色液滴,正冒着丝丝腥气。
她出去了。如同被黑暗吞没的影子,没有回头。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道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的痕迹,落在了窗框边缘新刮下的几缕沾着粘稠血丝的银灰色绒毛和一小块薄薄的、带着暗红筋膜的人体皮肤组织上。空气里那股尖锐的腥臊气混杂着新鲜的血腥甜味,盖过了腐草的余味。
7号在外面。她得去找他,在午夜到凌晨三点之间。他们会一起行动。冰冷的目光收回,转而落在那张空了的、散落着几缕残余银灰软毛的手术台上。
“7号……”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共鸣,仿佛在回味这个名字,“……是我最得意的试验品。”
脚步沉稳地绕过满地狼藉的玻璃碎屑、飞溅的消毒水和各种污物,回到主手术台的位置。那片被7号庞大的、变异的身体压过的区域,皮革边缘还带着拉扯破损的痕迹,金属支架微微扭曲。空气里残留着他离开时留下的浓烈牛类腥气和脏器熟腐的甜腻。
得意感在心中蔓延,并非温热的欣慰,而是另一种冰冷的砝码落定的踏实。
“因为她足够听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沾染了污渍的手术台边缘,发出轻微笃笃声。绝对的服从,这才是终极的稳定剂。哪怕血管已变异成奔流的紫黑色管道,哪怕喉管里塞满碎裂的骨片和牛类浑浊的喘息,哪怕瞳孔裂开血色的深渊,但命令的指令仍能穿透这些恐怖的异变,精准地抵达那扭曲的核心。
“也是,”视线扫过窗口那刺眼的血点和皮肉组织,落回空荡的手术台,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令人齿寒的笃定,“最稳定的实验品。”
冰冷的指尖离开了手术台边缘,移向一旁散落着手术器械的托盘。在几片崩裂的手术刀碎片旁,拾起一支断裂的玻璃试管,断口锐利如刀锋。我拿起那块碎片,看也没看手心里被玻璃残渣划开的细微伤口,仿佛那点血不是自己的。碎片的尖端在手术台冰冷的金属边缘缓缓划过,发出低沉、嘶哑、单调的刮擦声,如同为沉睡的死者刻下冰冷的墓志铭。月光从破碎的窗口淌入,在我低垂的眼睑下投出两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那阴影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层下永不融化的绝对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