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后半夜来的。
宋知奕是被雷声惊醒的,身边的位置空着,浴室亮着暖黄的灯,隐约传来水声。他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后背沁出层冷汗,睡衣黏在身上,像张潮湿的网。
浴室门开了,谢慕言擦着湿发出来,看到他醒着,动作顿了顿:“做噩梦了?”
宋知奕没说话,只是掀开被子往他身边挪了挪。谢慕言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湿热气息,他凑过去,鼻尖抵着对方锁骨,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又梦到以前的事了?”谢慕言抬手,指尖顺着他汗湿的后颈往下滑,动作很轻。
窗外的雷又滚过一声,宋知奕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闷在布料里:“没什么。”
谢慕言没再追问,只是收紧手臂,把他圈得更紧。黑暗里,他能清晰地摸到宋知奕后颈那道浅疤——是很多年前,被碎掉的啤酒瓶划到的,至今还留着淡淡的印子。
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夜。宋知奕缩在楼梯间的角落,听着屋里摔砸东西的声响,还有男人的怒骂。他攥着口袋里给自己买的奶糖,糖纸被汗浸湿,黏在掌心。后来门被撞开,男人红着眼冲出来,手里的酒瓶砸在他脚边,碎片溅起来,在他脖子上划开道血口头也破了。
是谢慕言找到他的。少年举着把破伞,裤脚全湿了,看到他脖子上的血,手都在抖,却还是把他往背上拽。
雨太大,伞根本挡不住什么。两人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谢慕言的白衬衫被他脖子上的血染红了一小块,却始终没松过手。
“想喝水吗?”谢慕言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宋知奕摇摇头,手指抠着他睡衣的纽扣:“你还记得……那年暴雨,你背我去医院吗?”
“记得。”谢慕言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
宋知奕笑了笑,眼眶却有点热。那时候宋瑜被扔在医院,要不是那个女医生善良帮她交费,她早就被扔出来了,我攒了很久的钱,才买了那袋水果糖,放假时回去看她。
“上周去队里交材料,碰到张叔了。”谢慕言忽然说。张叔是以前住老街区的邻居,看着宋知奕长大的。“他说……宋罡住院了,肝硬化晚期。”
宋知奕的身体猛地一僵。宋罡,那个他很多年没再叫过“父亲”的男人。
“他让张叔捎话,说想见你。”谢慕言的声音很轻,“我没应。”
宋知奕沉默了很久,久到谢慕言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低声说:“没必要。”
没必要见。没必要原谅。更没必要让那些早已结痂的伤口,再被人撕开来看。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宋罡的情景。那时他刚考上大学,去老房子拿户口本,男人坐在昏暗的屋里喝酒,看见他,把酒瓶往桌上一墩:“翅膀硬了?知道跟你妈一样跑了?”
“我不是跑。”宋知奕攥着书包带,指甲掐进掌心,“我是再也不回来了。”
男人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就朝他砸过来。他躲得快,烟灰缸在墙上撞得粉碎,像那年暴雨夜的啤酒瓶。
“你妈早就不管你了!她带着那个野种——”
“闭嘴!”宋知奕吼出声,声音都在抖。
那天他摔门而出,把男人的咒骂和屋里的酒气全关在了身后。后来听说,母亲跟着新丈夫去了南方,再没回过这座城市。上一次见她还是因为小鱼去世。
“别想了。”谢慕言的指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兽,“都过去了。”
宋知奕往他怀里蹭了蹭,把脸埋得更深。谢慕言的心跳很稳,像深夜里最可靠的锚,让他不至于在回忆的浪里漂太远。
天光微亮时,雨停了。谢慕言已经睡着,呼吸均匀地落在他发顶。宋知奕睁着眼看天花板,想起医院那个对小鱼很好的女医生昨天打电话,说医院寄来了小鱼以前的校服,让他们有空回去拿。
“等下回去看看张阿姨吧。”他轻声说,像是怕吵醒对方。“要是没有张阿姨小鱼早就死了。”
谢慕言动了动,把他抱得更紧:“好。”
张阿姨家的小院里,茉莉花开得正盛。张叔叔在厨房炖着汤,张阿姨坐在葡萄架下看报纸,看见他们来,笑着往屋里喊:“老张,奕奕他们来了!”
宋知奕蹲在院子角落,翻着那个装着小鱼旧物的纸箱。蓝白相间的校服洗得发白,领口绣着歪歪扭扭的名字,旁边还有双小皮鞋,鞋跟磨掉了一块——是她第一次参加学校汇演时穿的。
“这丫头,总爱踩着你的鞋走路。”张阿姨端着水果出来,笑着说,“说要快点长大,长得跟哥哥一样高。”
宋知奕拿起那双小皮鞋,鞋里还塞着张纸条,是小鱼的字迹:“等我长大,保护哥哥。”
他忽然想起有次接小鱼放学,看到邻居家的男孩嘲笑她没有爸妈。小姑娘攥着书包带,涨红了脸,却梗着脖子说:“我有哥哥!”
那时候他就想,一定要快点长大,长成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样子。
午饭时,张阿姨给宋知奕夹了块排骨:“前几天碰到你王叔,说看见你妈了,在南方挺好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宋知奕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没说话。
“不想见就不见。”张叔叔放下碗,声音很沉,“咱们,不缺那点虚礼。”
张阿姨叹了口气,往谢慕言碗里夹了点菜:“慕言,你多劝劝他,别总把事憋在心里。”
谢慕言看了眼宋知奕,轻轻点头:“我知道。”
回去的路上,车开得很慢。宋知奕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忽然说:“其实我不恨她了。”
谢慕言转过头,听他继续说。
“就像……忘了很久的人,忽然听到名字,只觉得陌生。”宋知奕的声音很轻,“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这样挺好。”
谢慕言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
路过南枝大学时,宋知奕让谢慕言停了车。两人沿着湖边慢慢走,阳光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箔。有学生抱着书从身边经过,笑着说笑着,像极了当年的他们。
“你看。”宋知奕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长椅,“以前我们总在那儿看书,小鱼就坐在旁边画画。”
长椅上空空的,却仿佛还能看到四个少年少女的影子。
谢慕言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头顶上:“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宋知奕点头,望着远处的教学楼。那些藏在暗夜里的伤疤,那些被丢弃的时光,或许永远不会消失,但它们再也不能定义他了。
因为他有了可以依靠的人,有了愿意回的家,有了比血缘更牢固的牵绊。
就像这南枝湖的水,无论源头有过多少曲折,最终总会流向开阔的远方。
夕阳西下时,他们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依偎着,像要一直走到时光的尽头。宋知奕忽然想起瑜瑜以前总爱唱的那首歌,调子很简单,歌词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家是有光的地方”。
他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笑了。
是啊,有光的地方,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