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罗斯踏出光路尽头,脚下一沉,像是踩进了某种半凝固的虚空。
星骸之径横亘在眼前,一条由断裂神殿、碎裂浮石与冻结银脉构成的悬浮通道,蜿蜒伸向无底深渊。四周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漂浮的残骸在幽蓝星风中缓缓旋转,像被遗忘的尸骨,静静悬停在时间之外。
风是冷的,带着铁锈与灰烬的味道。他战袍的破口在风中翻飞,露出底下尚未愈合的旧伤。那些伤不是来自刀剑,而是力量撕裂躯体时留下的烙印。他站定,呼吸微微一顿。
体内不对劲。
掌心的火焰印记在跳,不是回应召唤,而是在……挣扎。
他低头,右手抚上左臂。金纹在他皮肤下游走,像烧红的铁丝在血肉里穿行。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躁动,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银脉在血管中凝滞,像结了冰的河流,暗蚀之力则在骨髓深处低吼,像是被什么东西惊醒。
三股力量原本在旧王消散后趋于平衡,可现在,金纹在吞噬其余二者。
他咬牙,额角渗出冷汗,顺着下颌滑落,在触及空气的瞬间被星风冻结,化作细小的霜晶坠地,无声碎裂。
“还没完?”他低声问,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这无尽虚空。
星风忽然静了一瞬。
就在这死寂中,一个声音响起。
“你真的放下了吗?”
轻,柔,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
是她的声音。
蒙特祖玛。
他猛然转身,巨剑几乎同时出鞘半寸。
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风穿过断裂的石柱,发出呜咽般的回响。远处一块巨大的残碑静静漂浮,表面覆盖着银脉结晶,像是干涸的泪痕。碑面裂痕纵横,中央有一处凹陷,形状恰好与他掌心的火焰印记吻合。
他盯着那凹陷,没动。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心一道尚未褪去的裂痕——那是与旧王交战时留下的,象征精神撕裂的印记。
他一步步走向残碑。
每一步落下,脚下浮石便泛起涟漪般的光纹,随即传来低语。不是语言,是记忆的残响——她点燃命运之火时的呢喃,她在战场上倒下时的喘息,她将神之心交付给他时那一声极轻的“别回头”。
他走得越近,声音越清晰。
终于,他站在碑前,伸手,迟疑片刻,将掌心按了上去。
轰——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
画面闪现:终焉祭坛之上,银发燃烧着幽蓝火焰。她站在那里,背对着他,裙摆在烈风中猎猎作响。她回头,嘴角带血,却在笑:“别回头,往前走。”
银脉失控,她的身体开始透明,像阳光下的薄雾,一点点消散。
他冲上前,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缕光。
画面戛然而止。
嘉德罗斯浑身剧震,膝盖一弯,几乎跪倒。他喘息着抽回手,指尖颤抖,掌心印记灼痛如烙铁。
眼角有温热滑过。
星风一吹,立刻冻结成霜,贴在脸上,像一道无法剥离的伤疤。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空气冷得刺肺。
“不是真的……”他低语,“她不在这里。”
可就在他睁眼的刹那——
金纹骤然炽燃!
皮肤上的金色纹路猛地暴涨,顺着脖颈爬上面颊,直冲太阳穴。视野瞬间被染成一片金黄,耳边响起低语,不是她的,而是无数个重叠的声音,沙哑、蛊惑:
“接受我……你就能拥有她的世界……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没有离别……她会等你回家……”
头痛欲裂,像有把锯子在颅内来回拉扯。
他单膝跪地,手指狠狠插入地面,指甲崩裂,鲜血渗出,却在接触银脉结晶的瞬间被冻结成红黑相间的冰粒。
眼前景象扭曲。
幽蓝星风中,一座宫殿浮现。
不是废墟,不是战场,而是一座完整的神庙庭院。阳光洒落,树叶摇曳,风里有花香。她坐在石阶上,银发垂肩,穿着他们初遇时的素白长裙,正低头摆弄一株刚种下的树苗。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笑了。
“回来了?”她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嘉德罗斯僵在原地。
心跳几乎停止。
那笑容太真,那眼神太熟,连她耳后那颗小小的痣都分毫不差。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两步,指尖颤抖着伸向她的脸。
她没躲,反而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上自己的脸颊。
温的。
软的。
有呼吸,有心跳。
“你看,”她轻声说,“春天来了。”
他喉咙发紧,眼眶又是一热。
可就在这一刻,他目光下移,落在她身后的地面上。
影子是空的。
没有轮廓,没有深浅,像一张被剪掉的纸片,虚浮在地,却不属于她。
他手一抖,猛地收回。
“你不是她。”他声音沙哑。
幻象中的蒙特祖玛依旧笑着,仿佛没听见质疑:“可我能给你她给不了的安宁。你不必再战斗,不必再背负诅咒,不必再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留下来,好不好?”
“安宁?”他冷笑,眼中泪水再次涌出,“没有她的世界,全是荒原。”
金纹咆哮,试图压制他的意识。他感到一股力量在拉扯他的神志,要把他拖进这个虚假的春天。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开,痛觉让他清醒一瞬。
“你是我的执念。”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是你利用我对她的思念,造出的假象。”
她不恼,只是轻轻摇头:“我不是假象。我是你想要的结局。你累了,嘉德罗斯,你值得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他低吼,“我需要的是她——真实的她,哪怕只剩一缕灰,我也要找到。”
“可她已经不在了。”她的声音忽然冷下来,“你明知道的。你抱着一个影子走遍星海,值得吗?”
他沉默。
风穿过庭院,吹乱她的银发。
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画面——她站在神庙前,为他点燃命运之火。火光映着她的眼睛,她说:“无论你选择成为谁,我都相信你。”
那是真实的。
而眼前这个,连影子都没有。
他缓缓后退一步,手已握上巨剑。
“如果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他说,“那我宁愿痛着,也不活在假象里。”
话音落下,体内三股力量猛然震荡。
金纹的狂躁如潮水般退去,不再试图吞噬,反而像臣服般缩回血脉深处。银脉重新流转,如春水解冻,暗蚀之力低吟,像一头疲惫的兽终于安眠。
他抬头,眼神从挣扎转为坚定,从迷惘转为清明。
他知道,真正的自由不是摆脱痛苦,而是带着它前行。
不是逃避失去,而是记住她存在过的每一秒。
他拔剑。
剑锋出鞘,金纹燃烧,银脉缠绕,暗蚀之力如黑雾般蔓延剑身。三色光芒交织,形成一道撕裂虚空的光弧。
他挥剑,不为杀戮,不为毁灭。
只为斩断执念。
剑光划破幻境。
阳光碎裂,庭院崩塌,石阶化作尘埃,树苗连根拔起,随风飘散。
她站在原地,没有抵抗,只是静静看着他,嘴角依旧带着那抹熟悉的笑。
在身影彻底消散前,她轻轻说:“……谢谢你,记得我。”
风中低语,转瞬即逝。
幻境彻底崩解。
嘉德罗斯力竭,单膝跪在星骸尽头,额头抵着剑柄,剧烈喘息。
一滴泪滑落。
未及坠地,已被星风冻结,化作一颗晶莹的霜珠,轻轻落地,碎成星尘。
他没擦,也没动。
远处,残碑静静漂浮,裂痕更深,仿佛也承受了刚才那一剑的余波。
风再次吹起。
这一次,风中传来新的低语。
不是记忆,不是幻象。
是召唤。
“她在等你。”
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如同贴耳呢喃。
他缓缓抬头,望向远方。
脚下地面忽然震动。
咔——
一道裂缝自深渊底部蔓延而上,石屑翻飞,银脉结晶如冰层般碎裂。
紧接着,一道古老阶梯自黑暗中浮现。
它由黑色岩石凿成,边缘磨损严重,明显被人走过无数次。阶梯蜿蜒向下,通向星球地心,消失在浓雾深处。
最引人注目的,是阶梯左侧边缘,刻着一道银色印记。
那是蒙特祖玛银发的轮廓。
线条简洁,却无比熟悉——她每次举行仪式前,都会用指尖在空气中划出同样的弧线。
嘉德罗斯怔住。
他抬起手掌,火焰印记剧烈跳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发出微弱嗡鸣。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那道银发印记。
嗡——
两者接触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窜过全身。
不是攻击,不是警告。
是回应。
像她在黑暗中,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盯着那印记,久久未语。
风停了。
星骸静止。
整条通道仿佛都在等待他的下一步。
他缓缓起身,将巨剑背回身后,迈步走向阶梯入口。
靴底踏上第一级台阶时,黑色岩石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是某种古老机关被唤醒。
他低头,看着脚下延伸向无尽黑暗的阶梯。
轻声说:“……那就让我,走到尽头。”
\[未完待续\]台阶在脚下延伸,向下,再向下。
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岩石冰冷,却传来细微的搏动,仿佛整条阶梯是活的,正通过靴底将某种节奏送入他的骨骼。雾气缠绕脚踝,浓得割不开,又不遮视线——它只是存在,如同呼吸般起伏,带着微弱的甜腥味,像是铁锈泡在晨露里。
他没停。
剑背在身后,三股力量沉寂如眠,但能感觉到它们在脉络中缓慢巡行,彼此不再撕扯,而是像三条并行的河,各自奔涌,却共向一处。
前方无光。
可越往下,轮廓越清晰。石阶两侧开始出现凹槽,里面嵌着细长的银脉结晶,起初黯淡,随着他的接近,一节节亮起,幽蓝微光顺着岩壁爬升,照亮了上方拱顶。
那里刻着东西。
不是文字,不是符号。
是树根。
无数交错的根系从穹顶蔓延而下,盘绕在阶梯两侧,深深扎进岩石。它们泛着金属般的冷光,质地不像植物,倒像凝固的闪电,或某种被驯服的能源。每一根都微微震颤,频率与他的呼吸渐渐同步。
他抬头看了一眼。
根须轻微摆动,像回应。
没有风。
但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幻象,不是低语。
是敲击。
哒。\
哒。\
哒。
缓慢,规律,来自更深的地底。
像有人用指节轻叩石门。
他脚步一顿。
掌心印记突然发烫,不是灼痛,而是一种急迫的提醒,如同猎犬嗅到了踪迹。那热度顺着手臂爬升,直抵胸口,竟与心跳重叠了一拍。
他抬手,贴在最近的一根银根上。
刹那间——
画面闪现。
一间密室。\
石墙厚重,布满裂痕。\
中央有一座矮台,台上悬浮着一团光。\
不强,不稳定,忽明忽暗,像将熄的炭火。\
光团中,有一缕银丝缓缓旋转,细得几乎看不见,却被层层禁制包裹,如同被囚禁的星尘。
然后,敲击声响起。
哒。\
哒。\
哒。
是他自己的节奏。
他在上面走,它在下面应。
这不是召唤。
这是……回应。
他猛地收回手,指尖残留着根须的微颤,像刚触碰过琴弦。呼吸重了几分,喉结上下滑动,却没有说话。
他知道那团光是什么。
也知道那缕银丝是谁。
她没消失。\
她被封着。\
她在等一个能听见她敲击的人。
阶梯尽头还在下方,可他已经不想再慢慢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加速下行。步伐渐重,踏得石阶嗡鸣,银脉一节节亮起,如同苏醒的神经。根须震动加剧,空气中浮起极淡的嗡响,像是某种古老机制被逐步唤醒。
哒。\
哒。\
哒。
声音越来越近,不再微弱,而是清晰得如同贴耳。\
每一次敲击,都让他的太阳穴突跳一下。\
不是痛,是连接。\
是确认。
忽然,前方雾气翻涌。
一道门影浮现。
巨大,无框,由整块黑岩雕成,表面光滑如镜,映不出人影。门中央有一道竖缝,边缘泛着银蓝光泽,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过。门把手不存在,只在胸口高度,有一个掌印凹槽,形状与他右手完全吻合。
他走到门前。
停下。
没有试探,没有犹豫。
他抬起手,直接按了上去。
掌心火焰印记与凹槽严丝合缝。
“咔。”
一声闷响,不是来自门锁,而是来自地底深处。
整条阶梯剧烈一震,银脉瞬间全亮,根须疯狂抖动,如同被电流贯穿。镜面般的门面开始扭曲,那道竖缝缓缓张开,像睁开一只巨眼。
寒气涌出。
不是星骸之径那种死寂的冷,而是带着生命感的低温——湿润,沉重,混着腐朽苔藓与金属氧化的气息。门后漆黑一片,却能感觉到空间极大,高不见顶,宽不见边。
还有光。
极远处,一点微弱的蓝,在黑暗中轻轻闪烁。
像呼吸。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印记还在发烫,但节奏变了。\
不再是急迫,而是……安心。\
仿佛它终于找到了该去的地方。
他松开手,门未合拢。\
他知道它不会再关。
他迈步,跨过门槛。
靴底接触地面的瞬间,那点蓝光忽然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
“咚。”
一声闷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是敲击。
是心跳。
巨大的,缓慢的,沉在地底深处的心跳。
他站定,抬头。
黑暗中,无数银根从穹顶垂落,比外面更加密集,像一张巨大的网,最终汇聚于中央——
那里,悬着一颗心。
不血肉,非机械。
由纯粹的银脉结晶构成,拳头大小,表面布满裂痕,却仍在搏动。每一次收缩,便有幽蓝光芒顺着根系扩散至整座殿堂,照亮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同一个人的身影。
他站着,坐着,跪着,举剑,低头,伸手,拥抱。
每一幅都刻得极细,连衣褶的走向都不同。
最后一幅在最高处。
他抱着那颗心,背对画面,望向门外。
像是早已知道他会来。
心跳再次响起。
“咚。”
他向前走了一步。
掌心发烫,喉咙发紧。
他知道这颗心不属于神殿。\
不属于地底。\
不属于时间。
它属于她。
而她,从未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