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玉州,最近的路是走盘云城,但是为了尽快赶路,还是选择了盘云城外的山路。
唐舍云身怀六甲,却一点也不嫌累,她选择多补充体力,喝水啃干粮,但不能让自己惰下来,还有千里的路等着她,哪怕是千里马,也要走半个月的路程。
她说恐怕会在路上把孩子生下来,她有些紧张,希望我能帮她。
但恐怕我应该帮不了她那么多。
我眼看着唐浚就要路过,也有些提心吊胆起来。毕竟唐舍云要去找张乙托孤,那她一身战损的样子,肯定是在托孤前遇到的,除了冰魅,也没人能把煜族人伤成那个惨不忍睹的模样。
果不其然,还没有离开盘云城地界,我们就遭到了冰魅的截杀,余下的十几个煜族人,对抗着如蜂如蚁的冰魅。这里离城郡很近,如果放任他们离开,百姓就会遭殃,如果要歼灭他们,恐怕我们的命全都要搭在这里。
我们负隅顽抗,逃离盘云城地界时,只剩下七个人。
有的人说要往南走,有的人说要东走,城里往生子多一些,至少可以帮我们,但也有人说,往生子也是人,无尽丛林的冰魅无穷无尽,但他们的生命是有限的。
“难道就只有战神活该吗?我们也有累的时候,也有拿不动剑的时候!”
他们看着手里的宝剑,绝望的嘶吼,伤口还在渗血,疲惫的身体已经无法行走,眼中充满了崩塌的悲伤,好似信仰大厦已然覆灭:“到底怎么才能消灭他们,南玉他们,到底能不能到无尽丛林,至少让我知道,我死的值不值。”
值不值?
我扶着气喘吁吁的唐舍云,她坐在石头上歇息,汗水混着脸上从伤痕流出的血,一起流进了衣襟,她像是一匹真正的汗血宝马,烧空自己,血汗,只是她的火苗。
“当然值。”
这不是唐舍云说的,而是另外一个煜族人说的。
“我虽不是战神,但我知道,我生来最恨什么,杀一个算够本,杀两个老子赚一个!我这辈子当然值了,流着煜族人的血,老子就不能看着冰魅猖狂!”
他们的斗志究竟是哪里来的?神性?还是仇恨?
好似共工和祝融那水火不容的天生而来的仇恨,在冰刹灵和煜神地宗之间,善和恶的对立那般强烈冲击,可到了人间,一切又变的那么无法捉摸。
人很难有绝对的魔性,更没有绝对的神性,总是在一念之差里,寻找自己的原则。
逍游说他就是我,则是利用了这个“无法捉摸”。
后来又遇到了冰魅的截杀,几乎是寸步难行,直到只剩下三个人。
我,唐舍云,还有一个叫金戈的煜族人,他不是战神,只是力气大,占优势。
我们一路的逃,从晚上跑到白天,从白天跑到了晚上。
可不能再往前了,普二山近在眼前,冰魅还在无休无止的杀过来,我必须让她成功进山,之后下雨还是刮风我都不在乎了。
金戈为了保护我们,用自己引开了很多冰魅,我们没有等他,因为我们知道不会等到他的。
我拉着唐舍云一直跑,一直跑,但根本没有用,身上已然伤痕累累,耳边不停的传来冰魅的嘶喊声,犹如怒雷贯耳,金钹尖鸣……
“你走吧,我拦着他们!”我撒开她的手,让她往唐浚去。
“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吗?”她瞪大了双眼,目光从被我松开的手上移到我的眼睛。
“我和你一起,谁能牵制着他们争取时间?!到最后,你和我,还有孩子一个都逃不掉!”
“不会的,唐浚要向北走,我们要回家啊!”
“只有向北走!冰魅会向南追,往北去才对!”
“我们要回家啊!”唐舍云的眼泪瞬间掉下来,她抓着我,看了看我们空无一人的身侧,也无望的垂下了头。
“回不去了。”我抓着她:“你去找唐浚的那个神仙。就在普二山上,兴许能逃过一劫。”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唐舍云摇了摇头,泪眼婆娑的看着我,声音颤抖的说:“月裳,我不想……”
“没有人想……”我有些喘不过气,心口闷的像是一块石头压在那里:“但煜族不能没有人。舍云,走吧。”
她拉着我的手,但我回头看到冰魅越逼越近,我狠了狠心,把她的手一把甩开,然后往冰魅的方向跑去,我一边拔剑,一边大喊:“快点走!别让我白死了!”
我没有回头看她那张像极了章雅的脸,只是蜂拥而至的冰魅让我胆寒,更不想再看到她离开的样子。
她的确教会了我东西,至少我现在直面向自己的死亡时,不会只觉得惋惜和遗憾,还有值得,还有义无反顾。
苏念不会让她失望的,她是真正的新生。
在厮杀的间隙,我才偶尔能看到她离开的那条路,早已没了她的踪影,更没有她的足迹。
那条黑色的车辙线,会在雪化之后无影无踪。
“恭喜玩家……玩家念念完成任务……”梦回的声音有些卡顿,我手里的剑变成了鲜花、筷子,眼前的画面开始重叠花影,冰魅的嘶喊声断断续续,我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就倒在地上,失重感来袭的时候,耳边嘈杂的欢声笑语,我在蹦床上和幼时的章倩影捉迷藏。
我躲在滑梯下面,已经默数了三十下,我终于把针稳稳的扎进了病人的动脉中,老师夸赞我第一次上手抽动脉血气,像一个老手。
凌乱的机器报警,哮喘病人痛苦的哮鸣音,我奔跑在前往食堂的路上,手里的雾化器变成了高三必备单词四千迷你本,我是一个成绩中上游的文科生,我要考上梦寐以求的大学。
心跳,呼吸,我的剑划过冰刃时,已经有无数冰刃穿过我的胸膛。
血液,痛苦,我是濒临死亡的牛,看着苏天明点起的那一把火,火那样热那样亮,烧尽了风波庭,烧起我的发梢,烧坏了李忘怀的衣角。
耳边风吹火舞的声音传瞬之间化成狂风暴雨,我抓住章雅的衣袖,哭喊着她不要离开,她十几年的岁月,只装了半行李箱的行李。
她把我推倒在地,哭红的眼苍白的脸,原来这才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是她最得意的学生,刘安琪,成为她,我可以趾高气昂的对其他同学的语文成绩指指点点,可以在大声背诵的时候,看到她满意的笑容。
可我还想成为她一直背的那个黑色皮包,在她手中提着,肩上背着,她紧紧的攥着我,夜晚的风非常的凉,桥面上已经没有太多的车辆,河水静静地,她把我放在脚边,当我闭上眼睛听风声时,她的声音消失,当我睁开眼时,只剩下一双高跟鞋。
我是把剑,抵在她的脖子上,她躺在潮湿幽暗的山林里,要么死,要么生下孩子。
我狠了狠心,如果我是章雅,则愿意苏念章从未出生。眼前的血色糊住眼睛,看到了死在我脚边的父亲,我是被他打碎的水缸里的鱼,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章倩影哭泣,她又对着屋外大喊那是姑姑留给念念的,念念没死。她的声音刺入我的脑海,变成了漫天飞雪里逍铃冰冷的手,在我跌倒后爬起来时,雪中的逍铃变成了白衣的那个男人,他说不要流泪,回身要面向我时又成了流着血泪的李忘怀。
我陷入了无止境的梦境和现实之间不断的交互中,这是一个能让我永远待在里面的陷阱,我成为了无数个我,我是一个物品,一个脸谱化的NPC,一个刀光剑影所向披靡的主控玩家,一个护士,一个女儿,一个将死的人。
我是谁,我该是什么样的,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你是苏念。”梦回的声音突然想起,他强行把我从无限的空间里拉回了梦层中,我躺在地上,感受着一只又一只手插嵌入我的身体,掏取我的内脏,僵硬冰冷的壳子中,越来越空虚,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我的血肉,才从他们嘴里,滴进我被撕开的腹腔中。
像鬣狗一样撕咬的声音,定然不如血滴落在我肋骨上那样动听。
我睁开眼睛,梦回的屏幕亮起来,我躺在床上,看着他的字幕。
“玩家念念,由于您当前灵魂与肉体之间的空白拉大,抵触程度更深,导致思绪飘零主控空间相当不稳定,出现了严重的漏洞交互,梦回已经在努力修复了,希望玩家也可以继续努力哦。”
他的屏幕消失,我抬起手,抓了抓,好像窗外的雪还没有完全消失,那条车辙,一直还清晰可见。
但我的手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
温暖的手掌包围着我的手,贺兰迎君一脸疲惫,却满眼惊喜:“念念,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