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雾像一层未揭的纱,把国防队总部那栋灰色巨楼裹得只剩轮廓。我踩着雾气,像踩进一口深井,鞋底与石阶相触的声音被潮润的空气吞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在胸腔里撞出冷冷的回响——我讨厌这种回响,它像命运在提醒我:你又回来了。
铁门拉开,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枪油与青草混杂的腥甜味。我把帽檐压低,让阴影切过眉骨,像切断所有退路。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旗杆上的军旗猎猎作响,像一面被岁月啃噬却仍不肯倒下的旧伤。
“战枭将军?”
声音从右侧切进来,带着少年特有的脆亮。我回头,看见雾气里跑出一个身影,肩膀上的新兵肩章晃得像两片薄冰。他立定,敬了一个尚未被时光磨旧的军礼,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
“我是国防队新兵营营长,顾北。”
我嗯了一声,把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掌心里却悄悄蜷紧——“营长”这个称呼让我意识到自己真的站在了一个时间的分水岭:曾经我是被喊“将军”的人,如今却要听一个毛头小子喊我“您”。
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日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困在玻璃罩里的飞虫。顾北的背影在灯下被拉得细长,像一柄尚未开刃的剑。我跟着他,数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在把“战场”往更远的地方推,也把“训练场”往更近的地方拽。
办公室的门推开时,一股陈年的纸墨味扑面而来,像一口突然打开的旧箱。桌角的花名册搁在光斑里,封面被翻得起毛,像某种动物的软腹。我随手翻开,一排排名字像被钉在纸上的飞蛾,挣扎的痕迹被油墨盖得严严实实。
“让我教新兵蛋子……匍匐前进?十公里?还是军事拳……”
我嗤笑,声音撞在四壁,又弹回来,落在耳膜上,像一记轻蔑的耳光。椅子向后倾斜,我把自己埋进人造革的冷意里,天花板上的裂纹忽然变得很像北境的战壕——那些夜晚,子弹擦着头皮飞,我把士兵的名字一个个喊活,又把他们的尸体一个个背回来。
门被礼貌地敲了三下,像三粒石子落进深潭。
“进。”
进来的年轻人把军帽托在臂弯,肩线削得笔直,却在看见我的瞬间微微颤了一下。窗棂外的光斜切在他脸上,照出一层淡到几乎透明的红晕,像初春的桃花被风轻轻碰了一下。
“报告长官!国防队新兵营副营长宁泽夜向您报道!”
我起身,绕着他走半圈,靴跟敲在地板上,像计时器。他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发抖。我忽然起了玩心,伸手替他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指尖掠过他耳际,那抹红便瞬间烧到耳尖。
“有没有女兵追求你啊?”
“没……没有,长官。”
我笑得胸腔发震,笑声在屋里乱窜,撞得他更低地垂下头。那一刻他像被风吹乱的旗,却又倔强地不肯倒下。我收回手,忽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好看——好看得让我想把他扔进泥塘里滚三圈,看他还肯不肯这样干净。
话题被拉回正轨。他翻开文件夹,纸页沙沙作响,像雪落在我旧日的铠甲上。五百个名字,一百个“重点”。我盯着那些黑字,却看见它们变成五百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我,等我露出软肋。
“我先说好,我很严格。不仅要听指挥,还有——我很凶的,受不了就回家种地。”
“好的,长官,我会如实告知新兵们的。”
他的回答干脆得让我挑眉,像一刀斩断的麻。我欣赏这种干脆,却也隐隐失望——我原以为他会退缩,好让我有借口把“温柔”继续锁进抽屉。可惜他没有给我机会。
操场上的风比清晨更硬,像无数细小的锉刀,把人的轮廓一点点磨平。五百个新兵排成方阵,年轻的面庞被阳光照得发亮,汗珠却从鬓角悄悄滚进领口,像一条条不敢出声的小蛇。
我双手抱胸,站在高台,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把横架在他们头顶的刀。
“我这里,不管你们什么身份,什么家室,在我这只有两个字——服从!服从!还是服从!不行的……迟早给我滚蛋!”
空气瞬间凝固,连风都识趣地绕行。我扫过那一双双瞪大的眼睛,在里面看见恐惧、不服、甚至隐秘的轻蔑——很好,我就需要这些情绪,像需要火药的引信。
“不服的?现在可以退出!”
鸦雀无声。阳光砸在枪托上,发出沉闷的金属回响,像替我回答:没有人敢动。
我正准备吹哨,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从侧后方插进来,像一把调皮的钥匙,撬开了紧绷的锁。吴邪双手插兜,嘴角挂着那种永远介于调侃与关切之间的笑;他身旁的张思烽像一枚小炮弹,直接撞到我腿上,奶声奶气地喊:“爹爹~我也想看!”
我弯腰,把小家伙拎起来,让他坐在我的臂弯。他的头发带着阳光的温度,软软地蹭过我的下颌,像一团会说话的蒲公英。我忽然有些恍惚——北境的风雪、炮火的轰鸣、战友最后一声“将军快走”,所有记忆在这一刻都被小孩身上的奶香冲得发淡。
“爹爹,他们能坚持下来吗?”
“不知道。”
“那要是坚持不下来呢?”
“那就被淘汰咯,而且……三年不得入伍。”
思烽“啊”了一声,眼睛瞪成两颗圆石子。我蹲下来,与他平视,操场上的尘土被风卷起,像一层薄薄的黄雾,隔在我们与那群奔跑的新兵之间。
“思烽,你要明白,这个社会当什么最难?就是当军人。”
“为什么呀?”
“因为军人不仅要刻苦训练,还会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
“对,要随时准备为国家而战,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
我的话像一粒冷铅,坠进他黑得发亮的瞳仁里。我看见那里面有一面小小的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却不知最终会指向哪里。思烽忽然伸手捧住我的脸,用鼻尖蹭了蹭我的鼻尖,声音软得像刚化开的雪:
“那爹爹你为什么要当军人呢?”
那一刻,风停了,阳光变得重若千钧。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旧弹片卡住,发不出声音。所有冠冕堂皇的答案——荣誉、使命、忠诚——在孩子的注视下竟显得如此轻薄,像一张张被雨水泡烂的纸。
张起灵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影子叠在我的影子上,像一块沉默的碑。他替我接住思烽好奇的目光,声音低而稳:“你爹爹啊……可能是因为他闲不住。”
“闲不住?”思烽歪头,发丝被风撩起,像一簇不安分的小火苗。
我苦笑,伸手揉乱他的软发,掌心却悄悄出了一层汗。那问题像一颗延迟引信的手雷,被塞进了我的胸腔,不知何时会炸开。我抬头望向跑道——新兵们已经跑完第一圈,尘土飞扬里,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像一群被时代驱赶的幼兽,不知终点,也无从回头。
而更远的天边,乌云正缓缓聚拢,像另一场未命名的风暴,正在不动声色地酝酿。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