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像细银线,一根根扎进江城的夜。旧宅的檐角悬着褪色的红灯笼,灯芯被潮气浸得发暗,却仍固执地亮着,仿佛不肯咽气的前朝遗老。我倚窗而坐,木棂上斑驳的漆皮被指尖轻抠,便簌簌落下,像一场迟到的雪。
江天海就坐在对面,身影被烛火拉得老长,一半嵌在墙里,一半浮在空荡的厅堂。他端起茶盏,热气在他眉间缠成雾,遮住了那道当年被子弹擦过的疤。我听见他低声说——
“没错,当时局势动荡,我如果不那样做,就无法保护好我的家人和朋友。”
声音像从瓦缝渗出,带着潮腥。我笑了笑,茶水在舌尖滚过苦甘,像把旧账又翻一遍。“不过,你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了,不是吗?”
他眼里的光倏地一亮,随即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火折子。“是啊,老朋友,我现在只想好好过日子,开开心心地陪着小逸长大。”
窗外雨声骤密,敲在铁皮棚顶上,仿佛无数细小的马蹄踏夜而过。我盯着盏中沉浮的茶叶,忽然想起当年地下城的血雨,也是这般密集,叫人无处藏身。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啊,就想带着我的妻儿远离喧嚣,找个安静的地方生活,安享晚年。”
他说得轻飘,却像把刀,在我胸口钝钝地磨。我放下杯,瓷底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的“叮”,像给某段旧情钉上最后一枚棺钉。
“你如今已经金盆洗手,只要不触犯法律,我们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
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冷意,像檐角滴下的水,一颗颗砸在脚背。其实我不讨厌他,只是那年他踩过我的底线,像踩断一根枯枝,脆响至今未散。
江天海却笑了,眼角挤出几道温顺的纹路。“谢谢,谢谢老朋友理解。”
我抬手,袖口滑落,露出腕上蜿蜒的彼岸花纹身,像一条不肯冬眠的赤蛇。“如果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
他怔住,眼眶倏地红了,像被酒呛住的汉子。“真的吗?老朋友,你……”
“男子汉大丈夫,哭啥,憋回去。”
“我没哭,是眼睛进沙子了。”
我翻了个白眼,窗缝透进的冷风灌进领口,像谁的手在脖颈上冰凉地抚了一把。堂堂江家当家人,蛟龙转世,会因为进沙子而掉眼泪?我嗤笑,却忽然觉得喉头也被什么异物堵住,咽不下,吐不出。
茶凉得很快,像我们的年岁。我续了热水,白雾蒸上来,把彼此的面容都泡得模糊。“我虽然讨厌别人惹我,但也不是什么睚眦必报的人。”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心胸宽广啊,老朋友。”
“那可不,毕竟我可是个大度的神王呢。”
我嘴硬,却听见心里某处“咔”地裂了细缝。江天海没拆穿,只把笑藏在皱纹里,像把刀收回鞘。他转开话题,小心得仿佛怕踩碎玻璃。“你们家……有多少个孩子啊?”
“四个,还有一个小儿子在婴儿车里。”
雨声里,我听见他倒抽一口凉气。“四个?!老朋友,你们家真是人丁兴旺啊!”
“嗯,确实像下饺子,你嫂子太容易怀了。”
我故意说得轻佻,却瞥见他眸底一闪而逝的黯色,像烛火被风掐住。他只有小逸,捧在掌心怕化的独苗。我忽而后悔,像无意中揭开别人尚未结痂的疤。
“你也可以再生几个。”
“哎呦喂,我可不敢奢望了,现在养一个孩子就已经让我头大了,再多来几个,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
他摆手,指节突出,像老树的节疤。我耸肩,把那句“你呀,就是懒”咽回喉咙,换作一声叹息,散在雨里。
酒是这时搬出来的。鹿血酒,赤红如熔金,在玻璃樽里晃一晃,便荡出细碎的星。我启封,腥甜的气息扑出来,像旷野里倒下的鹿,胸口尚温,血却已被夜风舔得发凉。
“十年没见了,叙叙旧可以喝点?”
张起灵点头,背影在烛影里削成一道冷刃。他取杯,指尖与瓷相触,竟发出玉磬般的轻响。两杯酒斟满,血色的液面晃出我们扭曲的倒影,像两条被岁月压弯的龙。
江天海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下一枚烧红的炭。“这……真是鹿血酒?你没骗我?”
我懒得答,仰头灌下。火线从喉头直抵丹田,烧得眼眶发热。他见状,也忙不迭举杯,一滴不剩,仿佛怕慢一步,便再没勇气触碰旧日烽火。
生腌端上来时,雨恰好停了。檐角最后一滴雨砸在阶前,碎成无数细小的镜子,映出我们油光水滑的倒影。醉虾透明,醉蟹金黄,花生米滚圆,拍黄瓜清脆,像一桌被月光腌渍过的秋。
我们吃,我们喝,我们笑,像要把剩下的年岁一口一口嚼碎咽进肚里,从此便不再害怕天明。江天海的脸渐渐被酒染成晚霞,他眯起眼,声音浮在酒香上,像一片被水泡软的纸。
“老朋友啊,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我们都老了,我们俩都要奔6000岁的老龙了。”
我答得轻快,却听见自己骨头里“咔啦”一声,像某根龙脉悄然断裂。他苦笑,把空杯倒扣在桌,瓷底映出他通红的鼻尖。“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还年轻,可看着小逸一天天长大,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我递烟,火光“嚓”地亮起,照出他眼尾一道深沟,像被岁月犁过的田。烟雾腾起,把头顶那盏旧灯缠得朦胧,像给往事罩上一层纱。
“现在出了好多新家族了……我这个战神也是过去式了……”
我吐出一口烟,声音散在夜色里,像一声无人听见的龙吟。江天海没接话,只把酒杯再次斟满,血色的酒面晃出我们重叠的倒影,像两条被时光钉在一起的鱼,谁也挣不脱,谁也不愿先闭眼。
窗外,新雨又至,细若游丝,却足以把整座旧宅织进一张潮湿的网。远处传来孩子模糊的笑声,像一串银铃被风撞碎。我侧耳,却分不清那声音来自谁家院落,抑或只是自己醉后幻听。
江天海趴在桌沿,指尖转着空杯,眼神穿过窗棂,落在无人知晓的远方。他低声呢喃,像说给我听,又像说给雨:“老朋友,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
话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掐断,灯笼剧烈摇晃,烛火倏地矮了下去,只剩一点豆大的红,在雨幕里苟延残喘。我伸手去护,却终究慢了一步——
灯灭了。
黑暗像一坛陈年的墨,兜头浇下,把未说完的半句、未喝完的半盏、未了结的半世,统统封存在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隔着胸腔,隔着岁月,隔着一条无法回头的长河,砰然作响。
而雨,仍在下,像无数细小的手指,轻轻叩问这座老宅的每一道裂缝,似乎在等一个永远不会被说出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