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我唤他,指尖贴上他颊边被灼出的霞色,“准备好了吗?”
他喉结微动,像咽下一把滚烫的刀,哑声答:“嗯,准备好了。”
床榻老旧,木纹里藏着前朝的雨。我们倒下去时,激起一阵木质的潮味,像潜入被月光浸透的船舱。雷神之心悬在我们上方,心跳与心跳之间,它忽然柔软,化作一轮白热的月,照得肌肤几近透明。我听见他胸腔里擂鼓般的轰鸣,与自己的血声相和,像两柄青铜剑在鞘中共振。那光越来越暖,暖到近乎疼痛,仿佛要把骨缝里的旧雪都蒸腾成云。
不知过了多久,光骤然收拢,像被巨兽吸入口中。我睁眼,看见最后一缕雷火钻进自己心口,留下一道炽白的细线,沿经脉游走。张起灵的手指还扣在我背脊,指节因用力而发青,却舍不得松开。我起身,衣袍自床沿垂落,像夜色重新缝补了残破的肉身。后院的风带着竹腥与土腥,我赤足踏上去,脚心被夜露吻得发凉。盘腿坐下时,我听见大地深处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它认出我了。
灵气自四面八方涌来,起初如溪,随后如瀑,最后竟成漩涡,把星月都卷得摇摇欲坠。张起灵立在廊下,衣袂被风撕扯,发出猎猎的旗声。他眉心那道惯常的冷峻,此刻裂出一丝慌,像冰面被火锥轻点。我闭眼,却看见更远的景象:乌云自南海跋涉而来,驮着雷公的战车,电蛇在车轮上缠咬。盘古与女娲立在云端,像两枚被岁月磨钝的楔子,钉住天与地的裂缝。
“枭儿要破十爪了。”盘古的声音混在雷声里,像铜钟被海水浸泡后的余韵。
王胖子在廊角发出一声夸张的抽气,仿佛要把整座夜空都吸进肚里。解雨臣的折扇停在半空,扇坠是一枚青玉,此刻正颤出细碎的悲鸣。而我,只能听见自己血液里鼓噪的潮汐——一浪高于一浪,拍击骨岸。
第一道雷落下时,我以为天塌了。它劈在我肩胛,像一柄自洪荒投来的战斧,把皮肉与旧魂同时劈开。血珠溅在脚边,竟开成细小的红梅。张起灵的呼吸在远处断了,又续上,像被风掐灭的烛芯。我抬头,第二道雷已至,比先前更粗,更亮,像一条被激怒的银龙,咬住我锁骨不肯松口。衣衫成灰,皮肤开始渗血,温热的液体顺着肋沟流下,被风一吹,竟凝成赤红的冰。
“老子可是盘古之子!”我朝天空吼,声音被雷撕得七零八落,“你要劈,就往死里劈!”
乌云翻涌,像被捅开的墨缸。第三、第四道雷几乎首尾相连,把我从直立劈成跪姿。血腥味涌入口腔,带着铁锈的甜。我听见张起灵指节攥响的声音,像冬夜竹林里冰棱爆裂。就在此刻,心底那道炽白的细线忽然亮起——雷神之心回应了我的狂妄。金甲自骨缝生出,鳞片般覆满周身,宇宙之剑在背脊上震颤,发出龙吟似的长啸。
我拔剑,剑光劈开夜色,像把黑布从中撕开,露出其后幽深的星渊。万剑随我意志腾空,剑尖向上,如逆飞的流星雨,与第五道雷撞成粉碎。雷被激怒了,所有闪电收拢成一枚巨大的雷球,悬在我头顶,像一轮即将坠落的白日。它追我,像猫戏垂死的鼠,把庭院劈出一串焦黑的坑。我滚爬、腾跃、咒骂,宇宙手链在腕上旋成银环,下一秒,龙鳞覆体,尾鳍扫过之处,土石成灰。
“我让你追!”我化作九爪金龙,一口将雷球吞入腹中。
雷火在喉咙里炸开,像吞下一枚炽烈的太阳。我听见众人此起彼伏的抽气,听见张起灵终于泄露的那声低哑惊呼,听见自己心跳在胸腔里重新擂鼓——比先前更沉,更热,更像远古的战歌。乌云开始退散,却又在更高处重新聚拢,像一场未完的棋局,被无形之手挪回原点。
我伏在焦土上,龙鳞剥落处,新肉泛着婴儿般的粉。雷火在体内游走,尚未驯服。张起灵向我奔来,靴底踏过残火,溅起细小的星屑。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怕碰碎我,又怕我碎掉。我抬眼,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额心一道金线,像被雷神之心亲手烙下的契。
天穹深处,新的雷声正在孕育,比先前更缓,更沉,像古神在胸腔里低笑。我舔去唇角血迹,尝到铁与火的味道,也尝到一丝尚未命名的甜。张起灵终于握住我手腕,指尖冰凉,却抖得比雷更响。
“还没完。”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龙吟的余韵。
乌云裂开一道缝,有光自更高处垂落,不是雷,不是电,而是一枚巨大的、缓缓睁开的眼睛。它俯视我们,像俯视两粒尘埃。我不知那是天道的瞳孔,还是我自己尚未醒来的梦魇。风停了,万籁俱寂,只有心跳声在胸腔里此起彼伏,像两柄尚未归鞘的剑,静静等待下一次出鞘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