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眼睛

每当回忆起故乡，最先浮现的，不是村口的老槐树，也不是蜿蜒的小河，而是村东头那双眼睛——王瞎子的眼睛。

王瞎子其实不瞎，只是眼神不好。村里孩子都这么叫他，他也不恼，总是坐在自家门槛上，用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我们这些孩子淘气，常学他眯眼的样子，他总是笑着摇头，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缝。

直到那个夏天。我在河里摸鱼时一脚踩空，被暗流卷进深水区。挣扎中，我看见岸上的人影晃动，却没人发现我的危险。就在我快要放弃时，一个身影扑通跳进河里——是王瞎子。他根本不会游泳，在水里笨拙地扑腾着，却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后来大人们说，他们都没发现我溺水，是王瞎子突然站起来喊：“孩子落水了！”

“您怎么看见的？”事后我问。他指了指耳朵：“听出来的。水声不对。”那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耳朵会微微转动，像警觉的兽。他的“看不见”，让他“看见”了我们忽略的世界。

我开始往王瞎子家跑。他教我听风辨雨——哪种风声预示大雨，哪种鸟叫说明天晴。他的手指抚摸树皮，就能说出树的年龄和健康状况。“这棵槐树，”他摸着村口的老树，“心里空了一块，怕是活不过明年了。”果然，第二年老槐树就枯死了。村里人这才发现，树干早已被蛀空。

他还能从脚步声中听出是谁、心情如何。“李婶今天脚步重，怕是家里有事。”“小豆子跑得欢，准是考试得了好分数。”起初我不信，偷偷验证了几次，竟全对了。在他那里，世界是以声音、温度和纹理存在的——一个比我们看到的更细腻、更真实的世界。

十二岁那年，父母要接我去城里读书。告别时，王瞎子用他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一遍又一遍。“好好念书，”他说，“常回来听听。”他的眼角有泪，在那双灰白的眼睛里显得格外晶莹。

城里的一切都是喧嚣而模糊的。人们行色匆匆，戴着耳机，与世界隔绝。我试图像王瞎子那样倾听——听见的是电梯的嗡鸣、空调的叹息、键盘的敲击，却听不见风的语言、树的呼吸、人的心事。

三年后回村，王瞎子的房子空了。村里人说，他走得很安详，就坐在门槛上，像是睡着了。我坐在他常坐的位置，闭上眼睛。第一次，我听懂了故乡的声音：远处小河的水声里藏着鱼儿的嬉戏，风吹过竹林是竹子在交谈，谁家的狗叫得急促是因为陌生人进村……这些声音编织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比任何画面都生动。

临走时，我从王瞎子屋后的老井里打了一桶水。井水清澈，映着天空。我突然明白，王瞎子留给我的不是看世界的另一种方式，而是一颗心——一颗能穿透表象、触摸事物本质的心。他爱这个世界，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全部的感知；他爱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用言语，而是用生命深处的聆听。

如今在城市的夜里，我常会静坐片刻，闭上眼睛。于是我又回到了那个村庄，坐在熟悉的门槛上。风从耳边拂过，带来远方的讯息。在黑暗中，我看见了一切——比肉眼所见更加清晰，更加鲜活。因为真正的看见，从来不只是目光的抵达，而是心灵的回响。

王瞎子让我明白：当你学会用生命去聆听，世间万物都会向你低语；当你用整个存在去爱，最黯淡的眼睛里，也会升起不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