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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指的距离

一十一夜

十七岁那年,母亲葬礼后的第三天,父亲就把我送到了荔城。新家的窗帘是淡蓝色的,像被水洗过无数次的牛仔裤,透着一种廉价的干净。我站在窗前数对面楼层的灯光,数到第七盏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荔城三中的走廊总是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转学第二周,我在音乐教室外第一次见到周沉。他穿着黑色T恤,左耳一枚银色耳骨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左手无名指内侧有一串小小的纹身——Rinascere。琴弓在弦上滑动的瞬间,整个走廊的空气都凝固了。

"看够了吗?"他突然抬头,琴声戛然而止。我慌忙后退时撞翻了保洁阿姨的水桶,污水漫过白色球鞋,他递来的纸巾上有淡淡的松香。

后来我才知道,周沉是荔城青少年交响乐团的首席。但吸引我的不是他演出时完美的《柴可夫斯基D大调》,而是有人在食堂议论他父亲是杀人犯时,他把餐盘扣在对方头上的狠劲。血从他擦破的指关节渗出来,和纹身的墨迹混在一起,像一幅抽象画。

"为什么是Rinascere?"某个逃课的下午,我指着他的手指问。周沉正在给琴弓擦松香,闻言手腕一抖,弓杆在虎口划出一道红痕。"意大利语课睡着了?"他答非所问,琴弓却再没落到正确的位置上。

深秋的荔城开始下雨。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我的座位空空荡荡。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里,周沉塞给我一盒红糖糍粑,外层芝麻糖霜沾了他满手。"上次你说...像你妈妈做的。"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安全出口的绿灯,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那之后每周五,我的课桌里都会出现一模一样的糖盒。直到十二月某个寒潮突袭的夜晚,我在琴房找到他时,他正用纱布缠着渗血的手腕。"琴弦断了。"他轻描淡写,而我看见地上躺着半瓶伏特加。后来校医说伤口再深半毫米就会割到动脉,我躲在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周沉消失了。教导主任在广播里通报处分决定时,我正在擦他储物柜上的喷漆——"杀人犯的儿子"。红色油漆像血一样黏在抹布上,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别看。"他的呼吸里有薄荷糖的味道,掌心的茧子刮得我眼皮发痒。

春天来的时候,周沉的父亲出狱了。整个荔城都在议论这个捅死工友的醉鬼,只有我注意到周沉左手腕多了条橡皮筋,弹得皮肉发红也不停下。四月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晚自习下课铃响时,天空正劈下一道紫色闪电。

"林小满!"周沉的喊声混在雷声里。我转身看见他狂奔而来,黑色伞面在风里翻卷成扭曲的花。下一秒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撞倒在地,后脑勺磕在积水的地砖上。压在我身上的人有浓重的酒臭,举起的菜刀映出路灯昏黄的光。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周沉的手挡在我面前,菜刀砍进无名指的瞬间,我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血喷在我校服第二颗纽扣上,那串纹身字母R被生生劈成两半。行凶者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而周沉只是轻轻"啧"了一声,像平时琴弓脱手时的反应。

医院走廊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手术室门开时,我看见托盘里躺着半截苍白的指节,指甲盖上还沾着松香。"正好不用洗纹身了。"周沉醒来第一句话让我把眼泪憋了回去。他试图活动包扎好的左手,无名指空缺的位置让整个手掌显得陌生又突兀。

退学处分是暴雨后送达的。我抱着周沉的琴盒站在校长室外,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你爸当年也是用这只手拿的刀!"校长的怒吼穿透门板。周沉出来时左脸有清晰的掌印,却把唯一完好的右手伸向我:"走吧,最后一班公交要开了。"

我们沉默地走过七站路。在即将拆迁的老城区,周沉突然蹲下来系鞋带,其实他穿的是没有鞋带的帆布鞋。"别回头。"他的声音闷闷的,我数到三十七步才转身,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残缺的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举着手机。

转账提示音在午夜响起。9628.39元,备注栏写着"买把新琴"。最后一条消息凌晨三点送达:【Rinascere是重生。你要往前走,别像我。】

大学我选了意大利语专业。教授说Rinascere不仅指重生,更是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美的再度觉醒。毕业那天我在二手市场看到周沉的小提琴,琴颈内侧刻着"LXM",油漆已经斑驳。我没买下它,就像没拨通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

再次知道周沉的消息是在地铁广告屏上。残缺的左手握着相机,曾经拉琴的手指现在按快门。采访片段里主持人问为什么专拍废墟,他对着镜头笑了笑:"有些东西断了才好看。"背景音乐是他十六岁录的《流浪者之歌》,高潮部分有个明显的走音——正是他为我挡刀的那天录制的。

最后画面定格在他左手的特写。无名指断口处纹了个句号,而残缺的Rinascere后面多了一行小字:per sempre(永远)。列车进站的轰鸣中,我摸到口袋里化掉的红糖糍粑,包装盒上的生产日期是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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