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梧桐叶间流淌成河，1999年的夏天像块融化太快的柠檬硬糖。十岁的夏之光踮脚够着二楼窗台，目光穿过防盗网追捕那些漂浮的纸箱。搬家工人扛着蒙尘的山水画经过时，有片羽毛般的影子轻轻落在他的睫毛上。
"要吃糖吗？"
十二岁的黄俊捷站在逆光里，白衬衫口袋鼓着铅笔的轮廓。他摊开掌心时，夏之光看见阳光在玻璃糖纸上折射出彩虹漩涡。那颗柠檬糖在舌尖炸开的酸涩，后来成为他整个青春期的味觉记忆。
"我叫黄俊捷。"少年把糖纸仔细抚平，"妈妈说糖纸叠成千纸鹤就能实现愿望。"夏之光盯着对方手腕内侧的墨渍，那是支离破碎的蝴蝶翅膀形状。从此他的铁皮饼干盒里多了件藏品，每道褶皱都浸着柠檬香精的甜涩。
十七岁的夏之光在草稿纸上画满笛卡尔心形线。函数图像在坐标系里舒展成玫瑰花瓣时，音乐教室的玻璃窗正倒映着黄俊捷低头削铅笔的侧影。少年脖颈弯曲的弧度像他陶艺作业里未完成的天鹅颈，铅笔屑簌簌落在深蓝色校服裤上。
"这道几何题..."黄俊捷的笔尖突然停在辅助线上，"辅助线应该从哪个点引？"夏之光嗅到他发间松节油的气息，喉结随着呼吸频率轻轻颤动。阳光从两人交叠的指缝漏进坐标系，在抛物线上晕开潮湿的印记。
晚自习下课铃惊飞了停驻的公式。夏之光把解题步骤写在对方掌心，指尖触到腕间陈旧的烫伤疤痕——那是黄俊捷母亲打翻陶窑时的纪念品。数学笔记本夹层里的糖纸正在泛黄，他偷偷把"r=a(1-sinθ)"的情诗方程式夹进对方的美术素描本。
黄俊捷的阁楼藏着个禁忌宇宙。旋转工作台上的陶坯在月光里舒展腰肢，未烧制的泥胎上布满细密裂纹。夏之光总在深夜翻过两家相连的露台，看少年用修长手指填补那些破碎的缝隙。
"妈妈说玩泥巴没出息。"黄俊捷突然捏碎即将成型的茶盏，陶土从指缝溢出浑浊的泪，"明天要去上金融预科班。"月光在他睫毛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夏之光想起上周在画室发现的氟西汀药瓶。
当《月光奏鸣曲》的旋律从隔壁流淌过来时，黄俊捷正用刻刀在陶坯底部篆刻夏之光的名字。那些隐秘的笔画最终被新的陶土覆盖，如同少年在速写本上反复描摹却永远擦除的侧脸轮廓。
高考前三十七天，夏之光在钢琴上排列出1314颗柠檬糖。月光从音乐教室的气窗爬进来，在黑白键上织就银白色茧房。他反复擦拭黄俊捷常坐的那把椅子，直到木纹里渗出松香味的往事——那个总在琴凳右侧留出二十厘米空隙的少年，此刻正在医院急诊室洗胃。
黄母撕碎的速写本碎片飘进夏之光的庭院。他蹲在暴雨里拼凑那些带着泪痕的线条，发现每张未完成的素描都在描摹自己的左手——按和弦时暴起的青色血管，转调时蜷曲的小指，以及总是粘着创可贴的无名指指节。
"医生说他有自杀倾向。"黄母把氟西汀药瓶砸在夏家门前时，围裙上还沾着陶窑的灰烬，"请夏同学高考前不要打扰俊捷。"夏之光盯着她旗袍盘扣上晃动的翡翠吊坠，突然想起黄俊捷颈后那道被烫发棒灼伤的疤痕。
深夜两点十七分，夏之光收到人生第一条空白短信。他抱着小提琴翻上露台，看见黄俊捷正在窗内焚烧画稿。跳动的火光里，少年用沾满颜料的食指在玻璃上画了个残缺的心形函数，未干的丙烯顺着雨水滑落成血泪的形状。
高考最后一场英语结束时，暴雨正冲刷着音乐教室的蓝玻璃。夏之光在琴键上铺开珍藏七年的糖纸，发现那些反复折叠的痕迹早已形成微型峡谷。他给断弦的小提琴换上尼龙绳，却怎么也调不准那首《糖纸协奏曲》的第三乐章。
黄俊捷的座位在教室西北角留下方形阴影。夏之光在积灰的抽屉里找到半枚指纹，旁边是用铅笔反复描摹的笛卡尔公式。当他意识到r=a(1-sinθ)的轨迹恰好构成两人上学路线时，走廊尽头传来行李箱滚轮碾过心脏的声音。
"妈妈说...墨尔本大学的商科宿舍能看到极光。"黄俊捷把融化的柠檬糖按在琴谱上，糖浆渗透五线谱变成琥珀色的休止符。夏之光突然发疯般弹奏起肖邦的《离别曲》，直到琴键缝隙渗出血珠，直到暴雨淹没所有未说出口的告白。
次日清洁工在琴房发现三十只玻璃千纸鹤。每只翅膀上都刻着经度纬度，串联起来正好是北纬37度到南纬38度的迁徙路线。最瘦弱的那只鹤肚子里蜷着张糖纸，上面用陶土颜料写着：我的函数永远缺一个解。
2021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28岁的夏之光在安可曲环节打开尘封的琴盒。褪色的糖纸在聚光灯下泛起珍珠母光泽，当他将第七枚琴弓压上G弦时，观众席某只陶土千纸鹤突然裂开细纹。
导播切错的镜头里，有个穿驼色大衣的身影正在离场。那人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粗陶戒指，转动门把时露出腕间褪色的烫伤疤痕。夏之光在 crescendo 段落砸下最强音，琴箱共振震碎了礼服口袋里的氟西汀药瓶。
散场时大雪覆盖了金色大厅的台阶。夏之光在垃圾桶里找到半枚带牙印的柠檬糖，糖纸背面是褪色的铅笔迹——当年未解的函数题终于补全了辅助线，却永远失去了相交的可能性。
（全文完）
后记
- 每年冬至，夏之光工作室都会收到匿名陶艺品。2023年的作品是布满裂纹的心脏，内壁用釉下彩写着r=a(1-sinθ)，裂缝里塞着三十三张未拆封的柠檬糖纸。
- 黄俊捷的速写本在苏富比拍卖行现身，最后一页是音乐教室全景图，每扇窗户都用极坐标标注着日期，所有射线终点汇聚于钢琴琴凳的二十厘米空隙。
- 墨尔本唐人街的二手书店里，那本被翻烂的《雪莱诗集》第147页夹着琴弦碎片，铅笔批注写着："每个雨夜都在修正爱的抛物线，却发现你早已不在定义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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