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医务室敞开的窗户,带着紫藤花架筛下的细碎光斑,在洁净的地板上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息,混杂着一缕窗外草木的微腥,安静得能听见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模糊哨音和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楚晚宁半倚在靠窗的病床上,白色薄被盖至腰间,脸色带着刻意为之的、恰到好处的苍白,嘴唇也微微干涩。她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真的被那场突如其来的“低血糖”耗尽了力气,只剩下指尖无意识地在雪白被单上划着细微的圈。
叶寒枭就站在床尾,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医务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之前的喧嚣——老师被紧急电话叫走的匆忙,阮笑棠和江啸被叶寒枭一个眼神无声支开的顺从——都已消散。这方小小的、弥漫着药味的空间,此刻成了舞台中央唯一的光区,紧绷的寂静如同拉满的弓弦,悬在两人之间。
他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审视,最终凝固在她纤细的左手腕上。那串手链安静地贴着肌肤,在午后明亮的光线下,几颗切割精妙的深蓝宝石折射出幽邃如海、又如星空般细碎神秘的光芒,每一颗宝石的棱角都异常锐利,在阳光下闪烁着冰棱般的冷光,与旁边几颗温润如玉、却隐隐透出奇异金属纹路的乳白色圆珠形成奇异的共生。链扣处,一个微型却繁复到令人目眩的银质几何结构,更是散发着绝非寻常工艺所能企及的气息。
“你到底是谁?”叶寒枭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沉甸甸的探究,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向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窗外大片的光线遮住,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楚晚宁完全笼罩。属于年轻男性的、带着淡淡洁净皂角和阳光味道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填满了楚晚宁周身的每一寸空间。
楚晚宁抬起眼,眉头恰到好处地蹙起,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解:“同学,你这问题问得真奇怪啊。”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被病痛抽走了力气,尾音带着点虚弱的气音,“我就是我,还能是谁?”她甚至微微侧了侧头,露出一点困惑的颈侧线条,眼神坦荡地迎上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叶寒枭的视线纹丝不动,牢牢锁在她腕间那串手链上,像钉子楔入木头。“那你的手链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寂静的空气滑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记得这东西,全球仅此一份。”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珠砸在瓷砖上。
楚晚宁的指尖在薄被下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她抬起左手,目光落在手链上,神色是近乎完美的平静无波,仿佛那只是一件寻常饰品。“你说这个?”她轻轻晃了晃手腕,深蓝与乳白的光芒在阴影里跳跃,“小时候竹马送的,没什么特别的。”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
“竹马?”叶寒枭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猛地抬眼,瞳孔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极其锐利的震动,如同黑夜中猝然划过的闪电,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把什么即将脱口而出的东西强行咽了回去,声音绷得更紧,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他……是不是叫……”
“寒寒。”楚晚宁飞快地接上,没有任何犹豫。嘴角甚至轻轻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点追忆往昔的柔软,“怎么了嘛?”她抬起眼,眸子里盛满了无辜的疑惑,像是被对方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你突然这么认真地问这些……我们以前见过?” 那抹浅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叶寒枭眼底激起一圈圈压抑不住的波澜。
叶寒枭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几秒里,医务室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两人间无声对峙的张力。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像一座山岳带着无形的压力迫近病床。“没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云层,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负,“我认识。”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笔直地刺向她眼底深处,仿佛要剥开她精心构筑的每一层伪装,直抵核心,“不仅认识他,也认识这东西真正代表的意义。”他微微停顿,那停顿本身就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落下,“A城的顶级特工,‘夜莺’小姐,你的伪装……或者说,你的任务,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特工任务?”楚晚宁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的血色似乎又褪去了一分,但那双眼睛深处,却像是平静湖面下骤然翻涌起危险的暗流。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锋利,像是冰层裂开时折射的寒光。她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反而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随意,轻轻按在了床头柜上那台小巧的心电监护仪的一个不起眼的侧面按钮上。
“嘀——嘀嘀嘀嘀——!”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医务室的宁静!屏幕上原本规律起伏的绿色波形瞬间变成疯狂跳跃的红色尖峰,象征着心率的数字像失控的电梯般一路飙升,从80、90,眨眼间就冲破了120的界限,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将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不祥而急促的光晕。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叶寒枭紧绷的神经上。他那张线条冷硬、如同精心雕琢过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几乎是一种本能,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瞬间就欺到了床边,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楚晚宁完全覆盖。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训练有素的爆发力,却又在触碰到她的瞬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怎么回事?”他低吼,声音被刺耳的警报声切割得有些变形。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出,目标明确地探向她的额头——那里正渗出细密的冷汗,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滑落,看起来无比真实。他温热的指尖带着薄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迅速拂过她的额角和太阳穴,拭去那些冰凉的汗珠。动作带着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笨拙,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皮肤、感受到那真实的冰凉与湿滑的瞬间,楚晚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那冰冷指尖拂过的触感,带着一种跨越漫长时光的熟悉烙印,瞬间穿透了所有特工训练出的铜墙铁壁,狠狠撞在她心上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依旧在耳边疯狂嘶鸣,屏幕上那串失控飙升的红色数字仿佛是她此刻内心惊涛骇浪最赤裸的写照——132,134,137……每一次跳动都像重锤敲在鼓膜上。
叶寒枭的动作顿住了。他的手指并未立刻离开她的皮肤,反而顺着她汗湿的鬓角,极其缓慢地向下滑移,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力道,掠过她小巧的耳廓,最后,带着某种宿命般的轨迹,落在了她纤细的锁骨上。那温热的指腹触碰到微微凸起的骨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俯视着她,距离近得能清晰地看见她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同样紧绷的轮廓。
“当年……”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最深处艰难地挖掘出来,带着久远时光的尘埃和沉重,“那个躲猫猫,能爬到树顶却吓得下不来,坐在树杈上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哭包……”他的指尖在她凸起的锁骨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一下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足以击穿灵魂的重量。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穿透她因“虚弱”而刻意维持的伪装,直刺她眼底深处竭力掩藏的惊涛骇浪。
“现在……”他微微偏头,薄唇几乎要贴上她冰凉的耳廓,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皮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淬了毒的冰刃,精准地刺向她,“……倒是学会骗人了?”
“寒寒……”楚晚宁几乎是失声低唤,那深埋心底十几年的昵称,带着旧时光的温度和此刻无法控制的巨大冲击力,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声音破碎,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哽咽。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骤然拔高到一个令人心悸的尖利峰值!屏幕上那串猩红的数字疯狂地向上跳动——148,152,158!那刺目的红光,如同她此刻失控的心跳,将叶寒枭瞬间逼近的脸庞也映照得一片惊心动魄。
就在那串数字即将冲破160的极限,就在叶寒枭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吞噬掉最后一丝冰冷的审视,就在楚晚宁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在这狂乱的心跳和近在咫尺的、属于“寒寒”的熟悉气息里时——
“哒、哒、哒……”
清晰、规律、由远及近的高跟鞋叩击走廊瓷砖地面的声音,突兀而坚定地刺破了医务室内令人窒息的警报声和凝固的空气。
是老师!她折返了!脚步声带着一种公务性的匆忙,正迅速朝这扇紧闭的门靠近。
这声音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病床上的两人。
叶寒枭眼中那翻涌如沸的情绪如同遭遇了极寒的冰封,瞬间凝固、压缩,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停留在楚晚宁锁骨上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针尖刺到,猛地一颤,随即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撤离。他几乎是弹直了身体,高大的身影瞬间从床边笼罩的阴影中抽离,恢复了那种挺拔而略带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充满压迫感的逼近和指尖的触碰从未发生。只有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一丝未能完全平息的波澜。
楚晚宁的反应同样迅疾如电。在那脚步声敲响的瞬间,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便瞬间敛去,只余下病痛的虚弱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她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对抗那失控的心悸,另一只手迅速抬起,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不是去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而是精准地、用力地再次按在了心电监护仪那个特殊的侧键上。
“嘀——嘀嘀嘀——”
尖锐的警报声如同被掐住了喉咙,骤然变调,从疯狂拉长的嘶鸣,强行中断,转而变成一种短促、机械、仿佛带着某种故障意味的断续蜂鸣。屏幕上那串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拽住,开始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155,150,145……
门把手被拧动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楚晚宁闭上了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微微颤抖。苍白的唇抿成一条脆弱的直线,胸口随着那“故障”警报的节奏起伏着。叶寒枭已退后一步,侧身对着门的方向,下颌线绷得死紧,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紫藤花影,仿佛那里有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值得凝视。只有他插在裤袋里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陷掌心。
“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