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的城市正被暮色浸透,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像散落在墨色绒布上的碎钻。顾川握着手机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屏幕上那条母亲的急诊通知,刺得他眼睛生疼。沙发那头,沈薇薇正低着脑袋刷手机,嘴角弯着一抹浅浅的笑意——是男闺蜜周屿刚发来的消息,字里行间透着亲昵:“明天老地方见?”
“薇薇,”顾川的声音干涩得像揉皱的砂纸,“妈受伤了,在医院。”
沈薇薇连头都没抬,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着回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是重伤,在抢救。”顾川快步走到她面前,胸腔里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她终于舍得抬眼,眸子里却淬着冰碴似的不耐:“你妈受伤住院,关我屁事?”
“妈受伤了!在医院!”顾川猛地提高音量,攥着手机的掌心沁出冷汗,手机没抓稳,“啪”地摔在地板上,屏幕应声裂成蛛网。
沈薇薇“腾”地站起来,抓起沙发上的包就要走:“她住院跟我有屁关系!顾川,我们只是订婚,法律上我跟你妈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受伤的是你亲妈!”顾川红着眼眶吼出来,声音里裹着绝望的震颤,“沈薇薇!是你妈妈!她快撑不住了,等着你救命!”
沈薇薇浑身一僵,愣了短短一瞬。恰在这时,手机又震了震,周屿发来一个吐着舌头的可爱表情包。
她忽然嗤笑一声,那笑意里满是讽刺:“用我的钱去救那个老太婆?”她指尖翻飞解锁手机,点开微信支付的界面,抬眼看向顾川,眼神冷得像刀,“这次我看你还怎么救。”
“你在干什么?”顾川的声音发颤。
“解绑银行卡啊。”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指尖划过屏幕的动作利落又决绝,“联名账户里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让你动。你要救你妈——哦不,救我妈?自己想办法去。”
话音落,她转身就往门口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又冷漠的声响。
“薇薇!”顾川冲上去攥住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那是你妈妈!她在等你的血!等你的签字!”
沈薇薇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她的眼神冷得像深冬的冰湖:“她当初死命反对我们订婚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是我妈?”
厚重的木门被她“砰”地一声带上,震得墙上的相框轻轻晃了晃。
医院急诊走廊·接续
顾川独自坐在手术室门外的塑料椅上,已经三个小时了。墙上的时钟分针一格一格挪动,终于指向了21:47,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出满眼的疲惫与焦灼。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是沈薇薇来了。只是她身边还跟着周屿,男人的手臂虚虚地揽在她腰后,两人靠得极近,亲昵得刺眼。
“你知不知道等你救命的人是谁!”顾川猛地站起来,冲过去想拉住她,胸腔里的火气和委屈一起往上涌。
沈薇薇侧身避开他的手,语气轻佻又疏离:“你妈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周屿刚好在附近,陪我过来随便看看而已。”
她的话音刚落,手术室上方的灯,“啪”地灭了。
医生掀开厚重的门帘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处,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神色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抱歉,耽误太久了。病人失血过多,已经……去世了。”
沈薇薇的身体晃了一下,周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腰,将她稳稳揽在怀里。
“名字是……沈玉梅?”周屿瞥了一眼医生手里的病历单,又看向走廊电子屏上滚动的患者信息,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重名吧。”沈薇薇很快稳住心神,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不耐烦的模样,伸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我妈早去大理旅游了,下周才回来呢。”
说罢,她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手术室,转身就走,周屿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顾川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那是从沈母随身的包里找到的。盒子里躺着一只莹润的翡翠手镯,衬着红色的绒布,格外醒目。盒底压着一张卡片,娟秀的字迹透着暖意:“给我最爱的薇薇,新婚快乐。”
他攥着盒子的手,越收越紧,指节泛白。
病房·三天后
周屿坐在病房里陪护生病的奶奶,床头的电视开着,正播着午间新闻。
“插播一条紧急消息:云南大理前往丽江的路段,今日凌晨发生一起严重旅游大巴侧翻事故,目前已确认遇难者名单如下……”
主播沉稳的声音落进耳朵里,周屿正削着苹果的手突然顿住。电视屏幕上闪过一张遇难者的照片,那张脸,他太熟悉了——是沈薇薇妈妈朋友圈里的头像!一周前他还点过赞,配文是:“和女儿闹了点小别扭,出来散散心,希望回去的时候,能和我的小棉袄和好。”
苹果“咕噜”一声滚落在地,在地板上转了几圈,停在床脚。周屿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慌忙掏出手机,点开沈薇薇的朋友圈。
最新的一条动态发布于半小时前,只有一句话,带着浓浓的抱怨:“有些人永远长不大,真的太累了。”配图是顾川的侧影,男人胡子拉碴,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周屿的心猛地沉下去,他顾不上奶奶的呼喊,抓起外套就冲出了病房。
房屋·同日傍晚
顾川已经把沈母的遗物收拾妥当,客厅中央的茶几上,静静放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沈薇薇推门进来了——她是回来取落在这儿的口红。
“咱妈都已经……”顾川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妈你妈!你满嘴里就只有你妈!”沈薇薇不耐烦地打断他,踩着高跟鞋径直走向卧室,连看都没看茶几上的骨灰盒一眼,“顾川,你知不知道你这几天像什么样子?跟个行尸走肉似的,看着就晦气!”
她在卧室梳妆台上找到那支口红,随手塞进包里,转身就要走。
“葬礼在明天。”顾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重的疲惫。
沈薇薇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发出一声嗤笑,回头看向他时,眼神里满是讥讽:“怎么?是需要钱办葬礼?求我啊,求我我或许还能考虑一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高跟鞋的声响渐渐消失在门外。
顾川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缓缓闭上眼,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街道·次日上午10点
红色的跑车在马路上疾驰,许薇握着方向盘,嘴里骂骂咧咧。沈薇薇靠在副驾座上,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晦气!”许薇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猛地刹住,“谁家这么大清早出殡啊,堵着路了,真够倒霉的!”
沈薇薇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长长的送葬队伍正缓缓前行,黑白两色的花圈在风里轻轻晃动,哀乐低回婉转。队伍最前面,顾川手捧着遗像,步子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还真是他,”许薇瞥了一眼,嗤笑出声,“啧啧,看来他妈是真的死了。”
“停车。”沈薇薇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干嘛啊?这种晦气的场面,躲都来不及呢——”
“停车!”沈薇薇拔高音量,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许薇不情不愿地踩下刹车。沈薇薇推开车门,踩着高跟鞋快步走向送葬队伍。鞋跟敲击柏油路面的声音,清脆又突兀,和周围悲戚的哀乐格格不入。
顾川抬眼看见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像一口枯井。
“死了也好,”沈薇薇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尖锐得陌生,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早死早投胎,省得留在世上碍眼。”
送葬的队伍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她。顾川的兄弟陈昊忍不住了,攥着拳头冲出来,指着她的鼻子怒斥:“沈薇薇!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那可是你妈啊!”
“死的是你妈,又不是我妈!”沈薇薇梗着脖子抬高下巴,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关我屁事!”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亲戚们的窃窃私语声、指责声涌进耳朵里,那些目光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却又倔强地不肯低头。
顾川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死的……到底是谁妈?”
“那是你妈!不是我妈!”沈薇薇猛地推开他伸过来想拉她的手,歇斯底里地喊着,“我都没和你结婚,她凭什么是我妈!”
顾川看着她,眼底的哀恸几乎要溢出来。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托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
檀木的盒子,表面雕着简单的缠枝花纹,朴素又庄重。盒子正面贴着一张一寸见方的黑白照片。
沈薇薇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你看清楚。”顾川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这是谁。”
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温柔,眼角带着浅浅的细纹,正对着镜头笑着——那是沈薇薇看了二十多年的笑容,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
“不……不可能……”她踉跄着往后退,脚下的高跟鞋崴了一下,险些摔倒。
“死的不是我妈。”顾川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沈薇薇的心上,“是、你、妈。”
“你骗人!”沈薇薇尖叫起来,失去理智地挥手打向那个骨灰盒,“你妈死了,为什么要放我妈的照片!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骨灰盒被她打落在地,“啪”的一声,盒盖弹开,那张黑白照片轻飘飘地落下来,少许灰白色的骨灰,簌簌地撒在滚烫的沥青路面上。
世界突然安静了。
哀乐停了,人群的议论声也停了,只剩下风掠过耳边的呜咽声。
“明明死的是你妈呀!”沈薇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人群缓缓分开,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女人走了出来,眼眶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憔悴。
是顾川的母亲。
“薇薇,”顾母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透着心酸,“我就这么……该死吗?”
沈薇薇怔怔地看着活生生站在眼前的顾母,又低头看向地上那张照片,再抬眼望向顾川。
男人的眼里,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了。
“这可是你亲妈啊……”顾川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照片,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他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死水:“我们完了。婚约,解除。”
咖啡厅·半小时后
沈薇薇像疯了一样冲进她和周屿常去的那家咖啡厅。周屿正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上,看见她冲进来,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眼神里带着疏离和失望。
“周屿,顾川他疯了,他说我妈……他说我妈死了……”沈薇薇抓住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眶通红,“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我妈去大理旅游了,她下周才回来……”
“你妈死了。”周屿打断她的话,声音冷得像冰。
“什么?”沈薇薇愣住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抓着他胳膊的手慢慢松开。
“亲妈死了都能不管不顾的人,”周屿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看着沈薇薇的眼神里,满是厌恶,“我当初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谁死了?!你给我说清楚!”沈薇薇歇斯底里地喊着,眼泪汹涌而出。
“我说你妈死了!”周屿也红了眼眶,几乎是吼出来的,“新闻都报道了!大理的车祸!沈薇薇,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在跟谁赌气?!”
许薇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拿着手机,恰到好处地接话,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的嘲讽:“你不光眼睁睁看着你妈走了,还亲手打散了她的骨灰……”她摇着头,啧啧两声,“薇薇,你可真是个‘大孝女’啊。”
沈薇薇站在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围的桌椅、灯光、人影都在扭曲旋转,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了。
“不……不可能……我妈去旅游了……她还说要给我带特产……”她喃喃自语着,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她根本没去成丽江。”周屿把自己的手机狠狠推到她面前,屏幕上是那场车祸的新闻截图,遇难者名单里,“沈玉梅”三个字被红圈标得格外醒目,“她改了行程,提前回来了。她想在你和顾川的订婚纪念日那天……跟你好好聊聊,跟你和好。”
沈薇薇看着那三个字,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
墓园·三日后
一方新立的墓碑前,顾川放下手里的白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女人眉眼温柔,笑容依旧。随即,他转身,脚步沉稳地离开,没有回头。
沈薇薇跪在几步开外的草地上,身上的黑色衣裙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她看着顾川的背影一点点走远,直到消失在苍松翠柏之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墓碑上的照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母亲的笑容温和得像春日的风,像小时候无数次,她闯了祸,母亲摸着她的头说“没关系”时的模样。
重新收集的骨灰已经安葬在墓碑下,但她知道,总有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永远散在了那天的风里,散在她那句冰冷的“关我屁事”里,散在她挥手打翻骨灰盒的那个瞬间。
“妈……”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沈薇薇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对不起……妈……对不起……”
风穿过墓园,卷起地上的落叶,吹动她凌乱的头发。远处的飞鸟掠过树梢,发出几声凄厉的啼鸣。
沈薇薇终于再也撑不住,伏在冰冷的墓碑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可是哭声再大,也穿不透厚重的泥土,唤不回那个总是笑着说“薇薇,妈妈爱你”的人。
她亲手推开了母亲递过来的手,亲手错过了最后一次道歉的机会,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母亲归于尘土的那一刻。
而有些错,一旦犯下,连忏悔的资格,都成了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