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旧忆

民国十六年，春寒料峭，年轻的我与父亲去看戏。

在街口的茶馆，我初见阿桃。彼时，茶馆里人声鼎沸，茶香与喧闹交织。父亲挑了一个最好的座位落定，便有掌柜亲自来为我们泡茶。

阿桃身着戏服，缓缓走上戏台。她一亮相，茶馆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被她的美凝住。

阿桃是戏班里的当家花旦，婉转的唱腔、飞舞的水袖、柔情似水的的眉眼间流转出戏剧的百转千回。

一颗年轻的心就此悸动。趁着父亲与他人交谈，我偷偷溜进了后台。唱完戏的阿桃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重新补妆。

''谁呀？呀？小弟弟你是怎么进来的？''阿桃秀丽的脸上荡漾着笑容。

而我只是呆呆的看着她，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的回应道：''姐姐很美。''

听到我的夸赞，阿桃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她在我的鼻尖轻轻点了一些胭脂。我望着她，脸颊微微发烫，抬手想要触碰鼻尖的胭脂，却又害怕弄花了这带有她温度的印记。

后来我时常来到茶馆听戏，时常偷偷摸进后台，只为能与阿桃近距离的接触。每次看到我来，阿桃都很高兴，跟我分享一些唱戏的经历。我也很乐意和她说说生活里的故事。

虽然这样的时间短暂，但好在我们都喜欢。

在与阿桃聊天的过程中，我慢慢的了解到她。她从小没有母亲，为了抽大烟，她的父亲将她卖给了戏班，五块银元。

我看着浓墨重彩下的阿桃，想到她或许和我也是一样的年龄，不禁为她唏嘘。

''哈哈，你就别为我担心了。''阿桃脸红红的，''现在我有地方住有饭吃，就已经很好啦。''

''阿桃！快点准备上场了！''班主喊了一声。

''诶！''阿桃应了一声，''不跟你多说啦！''我看着如惊鸿般的阿桃一点点走向前台。

少年的爱慕总是始于一场猝不及防的心动。

日子慢慢，在阿桃的戏声中，茶馆的生意越来越好，许多茶客慕名前来，只为听得阿桃的一句唱腔。

''感谢大家今日捧场！''一天又结束了，茶馆掌柜笑呵呵的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我坐在茶桌前没有挪步。

''小少爷，您还不走啊？''掌柜凑到我的身边。

''我想听阿桃再唱一曲。''我对着掌柜说，''不知可不可以？''

''哎哟！您肯赏脸那是我们茶馆的荣幸啊！''掌柜一溜烟的跑到后台将阿桃喊来。

阿桃看到是我，顿时笑了，随即去后台换了一套衣服。

不多时，阿桃穿着一身旗袍站在我面前。''怎么样？这套好看吗？''她有些羞涩，''我之前看上的，省吃俭用了好久才买的。''

那件旗袍很合身，素雅的颜色更衬得阿桃气质若兰。阿桃看着愣神的我，有些好笑，''怎么不说话了？''

''啊！好看好看！''我才反应过来，''和你的气质很搭。''

阿桃又笑了，我这才发现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你想听什么？''阿桃问我。''我都行，我就想听你唱的。''

阿桃思考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

那是《西厢记》，初听之时我只觉得它十分的细腻；直到十几年后，我才明白阿桃唱这曲的真正用意。

那天分别，阿桃把她的胭脂盒送给了我。

再后来，日军侵华。为了明哲保身，父亲带着全家离开了北平，到乡下去避难。那个茶馆也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淡去，可阿桃送的那个胭脂盒我却一直保留着。

直到抗战胜利我们才重回北平。父亲名声很好，他本想为我提亲，我却回绝了他，我有爱的人了，但是我没告诉父亲她是一个戏子。那曲《西厢记》该算她给我的定情信物了吧。

我在记忆中寻路，那块熟悉的街口已经和曾经大相径庭，茶馆的位置被改成了一家饭店。

我叹了口气，命运终将我和她分开，彼此愈行愈远。

回到家，我看着那个已经褪色的胭脂盒，忍不住打开了它。一张小小的纸条从里面掉了出来，上面是一个地址。

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抓起衣服就往门外跑。

我来到纸条上的那个地址，那是一座小平房，不大，却让人觉得很有温度。门口种了一颗花树，此时正是花季，漫天花瓣随着春风肆意飘扬。

我有些局促的站在门口，最终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谁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我感到恍如隔世，阿桃的声音真真切切的传入我的耳朵。

她打开了门，''是……是你？''她有些吃惊。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的抱住了她。阿桃愣了一下，然后也抱住了我。

''我一直在等你。''

胭脂盒里锁着半生潮汐。原来所谓的永恒，不过是某个黄昏，有人用眼眸掀翻了你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