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柏林的夜，一场大雨，淅淅沥沥地落进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洪堡大学图书馆的其中一层，浮士德一手拿着笔，另一手敲着电脑，面前是几本厚实的书籍。湿润的空气，黏着在他的眼镜上，汇成隐隐现现的雾气，映着书桌一角的灯光，陪着自己度过漫漫长夜。

图书馆里的人已不似白日里许多，少数留在桌前为理想而奋斗的学子也已经昏昏欲睡。浮士德摘下眼镜，揉着疲惫的双眼，下意识地向远处望去，手中的笔蓦地被握紧了。他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倚靠在不远处走廊的柱后，漫不经心地散落着目光。

那人穿着红色的衬衫，直筒裤，收着腰，套着一件夹克，看起来干净利落，英俊的脸庞在灯下多了一份斯文与忧郁，引得几个本已倦意十足的女学生侧目。

梅菲斯托？

就是梅菲斯托。他那一头红发格外亮眼，与自己的黑发形成鲜明对比。不少女孩看到那头红发后很意外的别过脸去，然而嘴角的笑容却是经久未散。

没办法，人家太帅了。

看到一个离自己不远的女生也是同样反应，浮士德不满地摇摇头，那双绿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直指梅菲斯托的眉心。那一头微卷的黑发，因为太久不搭理，已经长到肩下，被松松垮垮的束在一起，显得浮士德像个古时的美少年。已经有人的目光在自己和梅菲斯托之间扫来扫去，发现这点的浮士德默默收起书，带着自己的书包离开了图书馆，将一众吃瓜的眼神挡在了自己身后。

“唉，不是说好就在门口等我吗？”

“外面下雨了呢？”

“哦。。。我没注意。听说你最近又开了一场音乐会？”

“圆满结束哦。你没参加倒是一种遗憾。”

“算了吧，我五音不全，哈哈。”

“你很会弹琴啊。”

“啧，那也不能和你比呀。。。”

。。。

汽车停在一座酒店门口，就在两小时前，梅菲斯托在这里收获了鲜花和掌声。不得不感叹同样的年龄却偏偏截然不同的生活，果然金钱和权力能够改变世界啊。。。

酒店前台看到梅菲斯托，又一次不经意地红了脸。

浮士德并不很懂梅菲斯托那放荡不羁的所谓浪漫风审美，当年向梅菲斯托炫耀录取通知书的身影此刻已不再有那番活力，而当年死皮赖脸追着浮士德要车票的人如今竟随随便便就能去往天涯海角。

其实还挺羡慕梅菲斯托的生活的。。。浮士德坐在床上，望着画着精致图画的天花板陷入沉思。

他想起自己那间宿舍。虽说也算是干净整洁，却远比不上这般华丽。

唉，谁让自己没钱呢？

不过，感叹归感叹，梅菲斯托的行为让浮士德非常不满意。

现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可不再是自己的体恤和牛仔裤了。梅菲斯托在车上就要求自己换上他带来的礼服。他说自己作为众人焦点，是不会让自己身边的人显得有失体面的。

可是，很奇怪啊。一粒生在荒漠的种子，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温室里的芬芳，不是吗？

不管梅菲斯托怎样认为，浮士德首先就为自己这身衣服感到羞愧了。

真的穿不起啊。而且万一被别人看见，指摘洪堡大学的优等生行为不检时，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还没下车，二位就已经因为这件事吵翻了天，跟一开始有说有笑离开图书馆时的情景大相径庭。以浮士德的个性，在得到梅菲斯托的解释和道歉之前，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还生气哪？”梅菲斯托把雨伞放进行李箱。“去洗洗头，洗洗脸。”

“为什么？”浮士德双手交在胸前，高傲地把眼睛转到浇满雨痕的窗口。“我才不要。”

“看你蓬头垢面得像什么样子？”梅菲斯托两手叉腰，“这身衣服可与现在的你不相称。”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浮士德终于忍不住，一拳捶在床边，猛地站起来，也学着梅菲斯托的模样拉开阵势。“从我们一上路起你就让我很不愉快，现在你又提出这样那样毫无理由的要求？既然我不衬这身衣服，那一开始你让我穿上它在大路上显摆干什么？是想羞辱我吗？！如果你觉得我喜欢这身衣服你就错了，我宁愿换回自己那身脏兮兮的装束！一个黑发的穷人，跟一位红发的有钱人压根就不着调！”

一边说着，浮士德一边解开衣服的扣子。他很反感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尤其是这样一件华丽宽松的礼服，真不知梅菲斯托是从哪个坟子里刨出来的。

“唉，算了吧。”梅菲斯托拦住浮士德的动作。“衣衫不整的出门，才更让人笑话。”他把浮士德解开的扣子重新搭好，拉着他的手腕向洗手间走去。

“不！”浮士德扶着洗手台转过身，“不。。。一定要这样的话，我自己来！”

“算了吧，还是那句话。你不会好好洗脸的。”

。。。

一块沾满泥尘的玉，濯洗之后仍会显得可爱。浮士德非常生气地推开梅菲斯托的手，后者则牢牢抓着浮士德因营养不良而虚弱瘦小的身躯。梅菲斯托手劲很大，毛巾在他的抓揉下简直成了砂纸，磨得浮士德疼痛难忍。

“够啦！”在梅菲斯托决心放开手时，浮士德立刻挣脱束缚，躲在角落里，像一只受惊的孔雀。他不知道梅菲斯托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以前他可是如狮子狗般温柔，对自己的决定百依百顺，哪有现在这么。。。

“你变了不少，浮士德。”

“你也一样。”

“当然。世间万物总是会变的。现在，你倒让我想起了。。。”

“什么？”

“没什么。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梅菲斯托？你在说什么呀，梅菲斯托？”浮士德不明白。在梅菲斯托走近自己时，浮士德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等！梅菲斯托。。。”浮士德转过身去，害怕地捂住眼。

“啧，我又不是百年难一遇的地精。。。你怕什么。”梅菲斯托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不过没关系。。。我只要亲亲你的头发。。。你头上的任何东西。”

。。。

浮士德揉着自己的肩头。刚在逃跑的时候，他撞到了门上。该死的梅菲斯托，真是冲昏了头，竟然什么都不顾了。跑下楼梯，眼前一晃曾经的幻影，与酒店的大厅重合。多么熟悉，是自己第一次降落的地方。外面的大雨淹没了世界，浮士德看着，有些出神。

“外面雨太大了，先生。您要不要。。。”前台说着要去找自己的伞。

“不，他不要。”梅菲斯托不知何时出现，把浮士德拽回了楼上。

“你个流氓——”浮士德尽力往回拉，却还是不得不服从梅菲斯托的脚步。这个可怕的，恐怖的恶魔，让浮士德被抓住的那只手不停地颤抖着。他一路上骂声不断，倒成了前台做白日梦的好素材。

“别碰我，你这条狗！”浮士德蜷缩在床边的角落里。刚才梅菲斯托那一吻给自己吓得不轻，他全都想起来了，那些属于自己，却又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书斋，村庄，女巫的密林，监牢，城堡，玛格丽特，海伦，自己的学生，那两个子虚乌有的孩子。。。

原来梅菲斯托从未放过自己。

原来这可怕的缘分早已结下啊。。。

“你活了两辈子快二百年，就只会这一句骂人的话吗？”梅菲斯托有些好笑地把几近昏厥的浮士德抱上床，好像他们刚从某个帝国的宫殿回来。

“想起来了？嗯？从你身上付出那么多，到头来一场空，总觉得不服气啊。。。”

梅菲斯托不再伪装，打个响指，变成初见浮士德时那骑士的模样，连衣服也和当初一般。浮士德身上的礼服，正是那天梅菲斯托送给他的，连颜色也没有干褪。

浮士德躺在床上，看着房顶的画出神。那画上的东西，是只有那时的自己才懂得的符文。

“上帝不会保佑您了，亲爱的浮士德博士。”梅菲斯托半坐半躺在浮士德身边，用指甲刮落浮士德眼角的碎发。“现在是黑夜，上帝正在睡觉呢。。。您轻点声，别搅了上帝的好梦。。。”

“唉，天哪。。。”浮士德绝望地用手遮住眼睛。这次梅菲斯托可不是一条狮子狗，而是一头狼。没有契约的缚束，梅菲斯托想怎样就怎样。浮士德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要完蛋了。

一滴眼泪从浮士德眼角滑落，被长长的指甲刮走。

复活节的钟声敲响了。

《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