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雪落在陆冬的睫毛上，像十八年前一样凉。

他站在急救中心门口已经三个小时，直到护士把沾血的就诊卡塞进他手里。"遗物..."护士的嘴一张一合，陆冬只看见她口罩上方的睫毛沾着水珠，不知是雪还是泪。

装着林夏衣物的塑料袋里，有半块融化的巧克力，一张夜总会的工作证，还有...陆冬冻僵的手指碰到纸张边缘——被血浸透的乐谱残页上，《冬与夏》三个字依稀可辨，角落里画着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给冬哥的夏天"。

公寓里的暖气片滋滋作响。陆冬把乐谱残页拼在茶几上，医用酒精的气味里混进铁锈味。他忽然想起林夏第一次学琴时，总把"渐强"记号画得像小太阳。"这样冬哥就能记住夏天的温度了。"少年当时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而现在那些音符正在血渍里慢慢模糊。

春雪融化时，陆冬开始出现在音乐学院后门。他总坐在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看年轻学生们抱着乐谱匆匆走过。直到某个黄昏，一段熟悉的旋律飘进耳朵——是《冬与夏》的变奏，从围墙拐角处传来。

弹琴的少年顶多十五岁，破旧运动鞋踩着踏板，琴键缺了两个音的电子琴摆在垃圾桶旁。当陆冬的影子落在琴键上时，少年猛地抬头，右脸颊的酒窝让陆冬踉跄着后退半步。

"这曲子..."陆冬的嗓子哑得不像话。

"跟一个哥哥学的。"少年挠挠头，"去年冬天在儿童医院，他说这叫..."周阳努力回忆着，"叫《与雪说话的人》。"

儿童医院的志愿者名单已经泛黄。护士长指着照片墙最角落："这孩子每个月都来，说要把夏天送给病房里的孩子。"照片上的林夏穿着过大的志愿者马甲，正在教病床上的孩子们打拍子。照片日期是他坠亡前一周。

周阳的琴技比同龄时的林夏差远了，但弹错音时抿嘴的小动作一模一样。当陆冬第三次"偶遇"他在垃圾桶旁练琴时，少年突然说："您就是冬哥吧？"他掏出皱巴巴的纸条，"林夏哥说如果有一天他不能来了，就把这个给您。"

纸条上是林夏歪歪扭扭的字迹："冬哥，试着弹弹《冬与夏》的低音部分好吗？"背面用铅笔淡淡写着："我从来不怕坠落，只要下面是你。"

电子琴被搬进公寓那天，周阳盯着茶几上的乐谱残页瞪大眼睛："这是完整的《冬与夏》？林夏哥说这曲子有秘密..."少年突然噤声，因为陆冬的眼泪正砸在琴键中央的C音上，像融化的雪水。

梅雨季来临时，陆冬开始教周阳识谱。男孩总把高音谱号画成鸟，低音谱号画成鱼。"林夏哥说音乐是活的。"周阳咬着铅笔头，"他说您的手能弹出雪花落地的声音。"陆冬望着自己关节变形的手指——那些在工地搬水泥时冻伤的疤痕，此刻正轻轻覆在黑白琴键上。

初雪降临的深夜，陆冬被琴声惊醒。周阳不知何时溜进了客厅，正用一根手指戳着《冬与夏》的高音部分。"陆老师，"少年眼睛亮得惊人，"您从来没弹过右手旋律对不对？"他指着乐谱边缘几乎褪色的小字："这里写着'当冬遇见夏'..."

第一缕晨光穿透雪幕时，公寓里响起完整的《冬与夏》。周阳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林夏留下的那本《钢琴基础教程》。陆冬的右手弹着轻快的夏日蝉鸣，左手低音部却始终重复着三个沉重的音符——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而琴键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温暖起来。

十年后的音乐学院礼堂，著名音乐教育家陆冬正在为"林夏音乐奖学金"获奖者颁奖。台下第一排永远留着的空座位上，摆着一颗橘子味棒棒糖。当记者问起基金会标志为什么是雪花与太阳的组合时，陆冬只是笑了笑："因为有人教会我，冬天也可以保存夏天。"

散场时，已经成年的周阳在后台拦住他："陆老师，今年初雪..."话音未落，礼堂角落的老钢琴突然自己响起了《冬与夏》的前奏。陆冬望向飘雪的窗外，恍惚看见有个穿黑色燕尾服的少年正对他眨眼，睫毛上沾着发光的雪粒。

"你听到了吗？"陆冬轻声问。

周阳疑惑地转头："什么？"

"雪落地的声音。"陆冬把乐谱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铅笔新添了一行小字："谢谢冬哥，我收到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