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渔村还浸在浓稠的夜色里,父亲总在这时轻轻叩响我的房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中,他佝偻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铁皮饭盒里装着母亲提前备好的红薯和咸菜。我们踩着露水走向停泊在岸边的木船,远处的海面泛着幽蓝的光,像一块未打磨的蓝宝石。
"今天刮东南风。"父亲把船桨递给我时,掌心的温度透过潮湿的木头传过来。他总说,海风是大海的呼吸,只有读懂风的方向,才能知道鱼群藏在哪里。我坐在船头笨拙地划动船桨,看着父亲站在船尾撒网。月光下,那张缀满补丁的渔网像一张银色的蛛网,在海面上划出优美的弧线。
最难忘的是深秋的某个傍晚,云层压得很低,海浪开始变得躁动不安。父亲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眯起眼睛望着天际线:"要变天了,收网回家。"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在船板上。我慌乱地帮忙收起渔网,手指被粗粝的麻绳勒出红痕。父亲却不慌不忙,他将船桨横在船头,用一块褪色的油布罩住船舱里的鱼篓。
"别怕。"他揽住我瑟瑟发抖的肩膀,"大海发脾气的时候,要学会顺着它的性子。"暴雨倾盆而下,我们的小船在浪尖上颠簸,父亲哼唱着古老的渔歌,歌声混着雨声在海面上回荡。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只要有父亲在身边,再大的风浪也变得不再可怕。
随着年龄增长,我开始跟着父亲学习辨认鱼群。他教我观察水面的波纹,说细密的涟漪下藏着鲳鱼,而剧烈的水花往往预示着鲅鱼群的到来。有时运气好,一网下去能捕到几十斤活蹦乱跳的鱼,父亲就会笑着从裤兜里掏出几颗硬糖,塞进我沾满海水的手里。那些甜丝丝的味道,至今仍留在记忆深处。
然而,生活的潮水总是不期而至。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在一次出海时不慎摔断了腿。躺在病床上的他,望着窗外的大海,眼神里满是不甘。"以后,你要替我去看看涨潮了没有。"他摩挲着我早已长满老茧的手,声音里带着哽咽。
从那以后,我独自驾驶着那艘斑驳的木船驶向大海。每次撒网时,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站在身后的温度。遇到难缠的风浪,耳边总会响起他的声音:"别急,稳住船。"那些曾经觉得漫长的航程,如今却显得如此短暂,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在归途的暮色里,为我点亮一盏归家的灯。
去年冬天,我把那艘陪伴了我们十几年的木船修缮一新。船身上新刷的桐油泛着琥珀色的光泽,船头挂着父亲留下的旧船灯。每当夜幕降临,我依然会驾着船出海,看着月光在海面铺就一条银色的路,就像儿时父亲牵着我的手,在海滩上留下的那串脚印。
大海依旧潮起潮落,渔舟上的月光却永远停留在了那些与父亲并肩航行的岁月里。如今的我,终于懂得那些在海上度过的时光,不仅是为了讨生活,更是父亲教会我如何与命运的风浪和解,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打捞起最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