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静辰合上生物课本时,图书馆的挂钟指向下午三点十五分。周三的图书馆总是空荡荡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收拾好笔记,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美术楼的楼顶天台,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正靠在栏杆上。
喻辞今天又翘课了。
自从两周前开始天台午餐,两人都把那里当成了秘密基地。段静辰看着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举起画板,动作幅度很大,像是在发泄什么。他犹豫片刻,还是收拾好书包,在借阅登记表上签下离开时间。
十月的风已经带着明显的凉意。段静辰推开天台铁门时,喻辞正用左手疯狂地往画板上涂抹颜料,右手虽然拆了绷带,但动作明显不太灵活。他今天穿了件深红色连帽卫衣,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你迟到了。"喻辞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闷闷的。
段静辰看了眼手表:"我们约的是午餐时间,现在才..."
"我说你迟到了!"喻辞突然转身,画板重重摔在地上。那是一幅扭曲变形的星空图,参宿四的位置被涂成了一个黑洞般的漩涡,周围环绕着血红色的云团。"643年!它早就死了!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
他的眼睛发红,像是哭过又像是愤怒到极点。段静辰这才注意到地上散落的空咖啡罐——不是平常的黑咖啡,而是酒精含量很高的咖啡味利口酒。
"你喝酒了?"段静辰皱眉,弯腰去捡画板
"别碰它!"喻辞猛地推开他,自己却踉跄了一下。酒精和未愈的伤口让他的平衡感变得很差,差点撞到护栏上。
段静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小心!"
两人同时僵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接触,喻辞的腕骨在段静辰掌心显得异常纤细,皮肤冰凉得像块玉。段静辰能感觉到脉搏在自己指尖下跳动,急促而不规律。
"...放开。"喻辞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段静辰松开手,但挡在他和护栏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喻辞别过脸,左耳的耳钉在阴天里黯淡无光:"我爸再婚了。"他踢了踢地上的空罐子,"昨天办的婚礼,没告诉我。"
段静辰注意到喻辞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一条朋友圈动态——一张婚纱照,中年男人搂着年轻女子站在酒店门口,配文"新的开始。
"我表妹偷偷告诉我的。"喻辞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参加了婚礼,说现场布置得像童话一样。"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知道吗?他们甚至安排了个'惊喜环节',让前妻的儿子视频送祝福。"
段静辰的胸口一阵发紧,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起喻辞曾经提过,父母离婚后,他被判给父亲,但很快就因为"性格不合"被送到了寄宿学校。
"看啊,好好看看!"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这就是我爸的'新开始'!"
段静辰低头看向手机屏幕——那是一段婚礼现场视频。喻辞的父亲身着笔挺西装,胸前别着"新郎"的鲜花,正挽着年轻新娘的手走向舞台。司仪热情洋溢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祝福这对新人开启人生新篇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今天还有一位特殊的祝福者..."
画面突然切到一个视频连线界面,显示"正在连接中..."的字样。镜头捕捉到喻辞父亲瞬间僵硬的表情,他快步走向司仪,低声说了什么。
视频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接着是喻辞的声音:"爸,我..."
画面戛然而止,切换回新郎匆忙的笑脸:"看来信号不太好,我们先进行下一个环节..."
喻辞的手指死死按在暂停键上,画面定格在他父亲尴尬却释然的表情上。
"我表妹偷拍的。"喻辞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你知道我爸后来怎么解释的吗?"
段静辰注意到喻辞左手无名指的疤痕已经渗出血丝,但他似乎毫无知觉。
"婚礼结束后,他给我发了条短信。"喻辞模仿着父亲刻板的语气,"'今天场合特殊,你不适合出现。生活费已打到卡上,这学期别回家了。'"
一阵狂风吹过,险些掀翻遮阳棚。喻辞突然扯开卫衣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疤痕:"知道这个怎么来的吗?十二岁那年,我爸和新女友去度假,把我反锁在家里。我爬窗户摔的,缝了八针。"
所以,伤好了之后,他在上面纹了身,遮住了丑陋的疤痕。
有雨水从棚顶缝隙漏下来,滴在喻辞苍白的脸上,像是无声的泪水。“你冷静点……”段静辰皱着眉,伸出手想将他拉到棚子下。
"他带着那女人去医院看我,第一句话是'别给人添麻烦'。"喻辞猛的向后退一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第二句话是'医药费从你生活费里扣'。"他浑身颤抖着,宛若被一根细线,下一秒就要断开。
“喻辞,你……”
"这次婚礼..."喻辞突然笑了,笑声像是碎玻璃刮擦金属,"他给所有亲戚都发了请柬,甚至包括我三年没见的表舅。只有我,是通过表妹的朋友圈才知道的。"
雨势渐小,天光微亮。喻辞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闪过一条新消息:【阿辞,爸爸知道对不起你。但小芸怀孕了,我们需要新生活。你已经长大了,能理解对吗?】
段静辰看着喻辞的表情从愤怒变成茫然,最后定格在一种空洞的平静上。他机械地删除短信,轻声说:"看,我又成了累赘。"
遮阳棚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传来下课铃声,欢快的旋律与此刻的氛围格格不入。
喻辞突然抓起地上的半罐酒一饮而尽,酒精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我居然还存着他的号码,还他妈期待他能..."
他的声音哽住了,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疤痕,那里已经渗出血珠,在雨水冲刷下变成淡红色的细流。
段静辰沉默地取出干净手帕,轻轻握住喻辞的手腕。这一次,喻辞没有挣脱。
"他给你取名'辞'..."段静辰突然说。
喻辞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
"《楚辞》的辞,还是'辞别'的辞?"段静辰轻声问。
这个简单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喻辞紧锁的某道门。他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声音支离破碎:"我妈说...是《楚辞》的辞,希望我有文采。但我爸...我爸一直说..."
"'辞'就是告别。"段静辰替他完成句子,"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好了要离开你。"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积水中映出破碎的倒影。喻辞望着远处操场上嬉闹的学生,轻声说:"我改过名字。十五岁那年,偷偷去派出所,想改成我妈的姓。"
"没成功?"
"需要监护人签字。"喻辞扯了扯嘴角,"我爸说,我要敢改姓,就别想再拿一分钱。"
段静辰想起喻辞画里那些扭曲的星空,那些被刻意涂黑的恒星,突然明白了一切。他轻轻展开被揉皱的画纸,在参宿四的位置添了一颗小小的、却异常明亮的伴星。
"知道吗?"他指着那颗新画的星星,"再孤独的恒星,也会有引力相伴。"
喻辞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盯着那颗伴星看了很久,突然抓起画笔,在画布角落添上一行小字:"致C——643光年外的回声。"
阳光越来越强,驱散了最后的阴霾。两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坐在天台上,肩并肩看着那幅被雨水和泪水浸染的画作。在超新星爆发的绚烂光芒中,一颗不起眼的伴星静静闪耀,像是宇宙给予的最温柔的回应。
一阵风吹过,将地上的画纸卷到半空。喻辞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他的卫衣帽子被风吹落,露出后颈处一道浅浅的疤痕——大概也是当初从楼上摔下去落下的伤吧。
段静辰突然想起什么:"上周五...那条短信?"
喻辞点点头,眼神涣散:"我爸发的。说这周末有'重要家事',让我别回家。"他指了指手机,"原来这就是他的'重要家事'。"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喻辞的头发。段静辰想起上周五自己正教着喻辞生物时,他突然收到短信看完后瞬间阴沉的脸色,和整个周末消失不见的line状态。
"你母亲..."
"在巴厘岛度蜜月呢。"喻辞冷笑,"和新老公,画廊老板。"他指了指画板上那个黑洞,"就像这个,看着还在发光,其实早他妈死透了。"
段静辰沉默地捡起画板,从包里拿出素描本和铅笔。他坐在天台的水泥地上,开始修改那幅画——在黑洞周围添加了细密的光点,像是爆炸后的星尘。
"你干什么?"喻辞蹲下来,酒气混着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超新星爆发后会形成星云。"段静辰的笔尖在纸上轻轻滑动,"这些是重元素,金、银、铂...宇宙中大部分重金属都来自恒星死亡。"
喻辞愣住了,酒意似乎醒了几分。
"所以它没有消失。"段静辰指着参宿四的位置,"只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存在。"他抬头看向喻辞,"而且,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确实是真实的——只是来自过去而已。"
喻辞的眼睛微微睁大,在灰暗的天色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他伸手去拿画板时,指尖擦过段静辰的手背,像是一颗小流星划过夜空。
"...你真的很烦人。"喻辞的声音有些哑,"总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他接过画板的动作很轻,像是捧着什么易碎品。
"给你看个东西。"段静辰突然说。他从书包夹层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六岁的小男孩举着一幅歪歪扭扭的星空图,笑容灿烂。
喻辞接过照片,手指在边缘摩挲:"这是你?"
"嗯,我唯一保存下来的画。"段静辰的声音很平静,"爷爷偷偷从碎纸机里捡回来的。"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和一行小字:"小辰的星星,要永远发光。"
喻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低头看着照片,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你爷爷呢?"
"去年去世了。"段静辰收起照片,"临终前把照片给了我,说'别让你爸知道'。"
一滴水珠突然落在画板上,晕开了刚画好的星云。喻辞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花。
"下雨了?"他抬头看天,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
段静辰没有戳穿他发红的眼眶:"嗯,下雨了。"
雨点其实早就落下,起初只是零星几滴,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两人匆忙收拾画具,躲到天台的遮阳棚下。空间狭小,他们不得不紧挨着坐下,肩膀碰着肩膀。
"你身上有松节油的味道。"段静辰突然说。
喻辞嗤笑一声:"你身上有消毒水味,像个行走的医院。"
"我父亲确实希望我成为外科医生。"
"你想吗?"
雨声淹没了短暂的沉默。段静辰看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轻声道:"我更想知道参宿四爆炸时,地球上的人类会看到什么景象。"
喻辞转过头看他,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红色卫衣上留下深色的痕迹:"...你真的很奇怪。"
"彼此彼此。"
喻辞突然笑了,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水光:"所以,医学世家的大少爷梦想是当天文学家?"
段静辰没有回答,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雨水打在遮阳棚上的声音像某种奇特的鼓点,而他们躲在由帆布构成的小小宇宙里,暂时逃离了各自的重力场。
"喂,"喻辞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下周市美术馆有星空摄影展。"
"嗯?"
"陪我去。"喻辞的语气不像请求更像命令,"作为便当的回报。"
段静辰看着雨水从喻辞的睫毛上滴落,划过那颗泪痣,突然很想伸手擦掉它:"周三下午?"
"嗯,我查过了,你那天只有两节课。"
"你查我课表?"
喻辞的耳尖瞬间变红:"少自作多情!是林老师给的互助计划安排表上有!"
雨越下越大,但遮阳棚下的小空间却莫名温暖。段静辰的袖口沾上了喻辞卫衣的红色颜料,像是一小片晚霞落在了雪地上。
"把画送我吧。"他突然说。
喻辞警惕地抱紧画板:"凭什么?"
"用便当换。"段静辰指了指那幅修改过的超新星爆发图,"一周,不重样。"
"...两周。"
"成交。"
雨停的时候,天边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喻辞抱着画板睡得东倒西歪,脑袋不知不觉靠在了段静辰肩上。他的呼吸平稳而温暖,吹动了段静辰衬衫领口的一根线头。
段静辰轻轻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远处,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梧桐叶飘落在天台边缘,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是某种神秘的星图。
他低头看着喻辞的睡脸,突然很想知道,643光年外的参宿四爆炸时,是否也会有这样安静的时刻——在毁灭与新生的间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