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修竹一路上总在琢磨,昨夜在客栈二楼,到底是谁踹了他那一脚。那力道又急又狠,不像是慌乱中的误撞。
马车在巷子深处一家不起眼的院落停下——这里原是个废弃的染坊,石敢提前三天就清了场,院墙斑驳,木门上还留着“染”字的残痕,乍看之下绝想不到藏着人。刚歇脚,断云便从后巷绕进来,手里攥着张油纸包着的账册副本,纸角被汗浸得发皱:“公子,查到了。江南知府王怀安把三成赈灾粮款分拨各县丞填亏空,剩下的全转到‘裕丰号’,那粮行东家是宰相的远房侄子黄启,听说常年住在粮行后院,不轻易露面。”
夜修竹展开账册,墨迹洇透了纸背,“五千两”“三千石”的数字刺得人眼疼。他指尖叩着桌案:“好个‘统筹分配’,原来是把百姓的救命粮,变成了给高官的献礼。”
尚炫烨站在西窗下,望着院外墙角。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背对着他们,往嘴里塞着灰褐色的树皮,孩子饿得直哭,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角。他眉头微蹙,摸出怀里用布包着的两个麦饼——那是今早路过镇子时买的,还带着余温。
“你去哪?”夜修竹抬头问。
“透透气。”尚炫烨推门出去,脚步放轻,绕到妇人身边。妇人听见动静猛地回头,怀里的孩子吓得哭出声,她下意识将孩子护在怀里,手背上青紫的瘀伤露了出来——那是被棍棒打的痕迹。
“吃这个。”尚炫烨蹲下身,将麦饼递过去。妇人警惕地盯着他,见他衣袍虽素净却干净,不像坏人,才颤抖着接过,掰了半块塞进孩子嘴里,自己却舍不得咬一口。
尚炫烨还想问点啥,但是看妇人对她还是很警惕的样子,也就没再问,又摸出两个麦饼放在她脚边,转身回院时,正撞见夜修竹站在门口。“石敢,备份帖子,就说北方来的粮商想捐粮,请王知府过府商议。”他顿了顿,“别用真名,就叫‘叶某’
石敢领命而去,客栈里一时静得很。他从包袱里摸出个小瓷瓶,走上前拉住对方的手腕——尚炫烨掌心的伤口又裂开了,绷带渗着血。
“别动。”夜修竹打开瓷瓶,倒出些淡黄色药膏,轻轻抹在他伤口上。药膏是太医院特制的,专治刀剑伤,触到皮肤时微凉。药被均匀的撒在伤口上,他忍不住还是缩了缩,夜修竹不自觉的把动作放轻了。
尚炫烨挑了挑眉,戏谑的说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夜修竹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耳尖有点微红:“才没有,我怕你感染了废了这只手怎么和我一起批奏折......”他的耳朵更红了,心里嘀嘀咕咕的‘为什么要说一起?’
尚炫烨看着这个连情绪都藏不好的人,忍不住笑了笑,轻轻靠近夜修竹耳边轻声说:“那就谢谢陛下关心。”
这时断云掀帘进来,正撞见夜修竹握着尚炫烨的手,两人靠得极近,夜修竹的耳尖红得像要滴血。他猛地顿住脚,心里咯噔一下——难怪陛下从不近女色,莫非......
尚炫烨注意到了满脸黑线的断云,说了句“早点休息”就走了上去。尚炫烨突然顿住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夜修竹看了看断云,压下心里的莫名躁动。“怎样,查到了裕丰号的消息了吗?”
“查到了,裕丰号在位于江南一个废墟村落里,那个地方到处都是残檐断壁正常人都不会注意到那边去。”
“嗯......看来你不是正常人。”夜修竹摸了摸下巴不存在的胡子。
断云刚刚还在疑惑陛下和国师是不是真在一起了,现在看着还会冲他开玩笑的夜修竹,心里更加确信了。‘肯定是在一起了,要不然他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开心。’
夜修竹摸了摸自己的脸,“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断云赶紧低下头来收回视线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是我在想别的东西。”
入夜后,月隐进云层。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墙入院,足尖点地时几乎没声响,显然是练家子。他摸到东厢房门口,借着窗纸破洞往里瞧——尚炫烨正坐在灯下翻书,侧脸在烛火下映得分明。
黑影皱眉,又绕到北厢房往里瞧了瞧,夜修竹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像是睡熟了。他轻轻的推开门进去从腰间抽出匕首,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光。他狠狠的刺向夜修竹,就在他以为能得逞的时候,三根透明的韧丝正缠在他手腕上,力道越来越大。不知何时,自己后面居然坐了个人自己都没有发觉。
几根透明的线在月光下泛着光,他清晰的看见那些线收起来,他嘴上开始哆嗦:“你是......桃花源的人。”
尚炫烨手里握着那把画着落英的青扇,扇骨轻敲掌心,半身隐在阴影里:“看来你不是第一次见。
这些动静还是把在熟睡的夜修竹吵醒了,他坐起来看见房间里站着两人满脸问号,黑影突然发力,挣脱韧丝扑向夜修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刀。尚炫烨眼疾手快,挥扇挡住短刀,刀刃却划过他刚包扎好的手掌,血瞬间浸透了绷带。
黑衣人突然倒地,腰间的玉佩撞在石阶上,裂成两半——里面露出半片青铜符,刻着个“李”字。他喉头滚动,最后挤出一句:“主上……不会放过……”便没了声息。
夜修竹看人被解决了从床上下来:“你为什么不活抓他,说不定他就是破绽呢?”
尚炫烨探了探他的鼻息,摇了摇头。夜修竹看着地上的尸体,眉头紧锁:“他说的‘主上’,会不会是黄启?”
“不像。”尚炫烨用布巾擦着手上的血,“黄启只是个商人,没这么大势力养死士。”他顿了顿,“而且他刚才见了韧丝就喊‘桃花源’,显然知道旧案。”
夜修竹这才发现他刚结痂的手掌又出血了,夜修竹没说话,走到桌边重新给尚炫烨包扎伤口,这次比第一次熟练多了。
尚炫烨忍不住的问到:“你包里到底带了什么?”
“一些药,只要我出门就怕断云他们受伤,身上都会带点药”他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布,轻轻的把那个手掌包了起来。
次日酉时,王怀安果然来了。他穿着锦袍,肚腩滚圆,进门就拱手,眼角的褶子堆得像朵菊花:“叶公子真是仁心,江南百姓有福气了!
夜修竹坐在上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王大人请坐。听说近来赈灾粮发放顺利?我昨日在城外见了不少灾民,像是没吃饱的样子还睡露天呢?。”
王怀安的笑僵了下,随即叹气道:“唉,公子有所不知啊!那场大水太凶,房屋塌了大半,一时半会儿哪建得起来?下官已经让各县赶制草棚了,只是材料短缺,进展慢了些。”他说着,偷偷瞄了眼夜修竹,见对方神色平静,又道,“至于粮食,朝廷发的赈灾粮早就分下去了,只是灾民太多,实在不够用啊!”
“哦?”夜修竹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可我听说,粮库里,最近新到了不少米粮,价格比市价高了三成。”
王怀安的脸“唰”地白了,端着茶杯的手都在抖:“公、公子说笑了,那是粮行自己囤的货,跟赈灾粮没关系……”
“是吗?”夜修竹将账册扔在他面前,“那这账册上,从赈灾款划给裕丰号的五千两,是大人给百姓买高价粮的?”
王怀安看着账册,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忽然猛地拍桌:“你是谁?竟敢查本官的账!来人——”
话音未落,尚炫烨已上前一步,指尖在他曲池穴上轻轻一点。王怀安顿时瘫在椅上,手脚都动不了,眼里满是惊恐:“你、你们是官差?”
“我们是来讨公道的。”夜修竹站起身,“说,宰相是不是也分了赃?桃花源那场大火,你是不是也参与了?”
提到“桃花源”,王怀安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瑟缩了一下,眼神躲闪:“公、公子说笑了,下官入职晚,不知什么桃花源……”
尚炫烨指尖在他另一个穴位上稍一用力,王怀安顿时疼得冷汗直流,终于撑不住了,哭丧着脸道王怀安哪还敢隐瞒,哭丧着脸道:“是、是宰相大人让我这么做的!他说……说赈灾粮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卖了换些银子,将来……将来还能孝敬朝廷……”
“孝敬朝廷?都进你们口袋了把?”夜修竹猛地拍案,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是孝敬你们自己吧!”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断云推门进来,急声道:“公子,不好了!王怀安的亲兵来了,把客栈围了!”
王怀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挣扎着喊道:“快救我!我是江南知府!你们敢动我,就是跟朝廷作对!”
王怀安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挣扎着喊:“快救我!他们是反贼!”
尚炫烨冷笑一声,三根韧丝飞出,缠上王怀安的手脚,将他捆在椅上:“是不是反贼,到了京城自有公断。”
“石敢,带他从密道走,去城西粮仓等我们。”夜修竹摘下墙上的佩剑——那是他微服时特意备的,虽不常练,却也能防身,“尚炫烨,我们去会会这些‘亲兵’。”
两人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二十多个手持长刀的亲兵堵在巷口,为首的校尉喝:“拿下反贼,救知府大人!”
尚炫烨足尖一点,流风步施展开,身形如鬼魅般穿梭在刀光中。他掌心的血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却丝毫没影响动作,指尖的韧丝弹出,总能精准缠住对方手腕,让长刀脱手。
夜修竹虽不擅武,却站在台阶上冷静指挥:“左数第三个人是头目,断云缠住他!石敢带王怀安先走,不必等我们!”
不过片刻,亲兵便被打倒了大半。那中蔚见势不妙,转身想跑,却被尚玄烨甩出的丝线缠住脚踝,“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回去告诉黄启,”夜修竹踩着他的背,声音冷冽,“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校尉连滚带爬地跑了。尚炫烨收了韧丝,手背上的伤口又裂了,血顺着指尖往下滴。夜修竹从怀里摸出干净的布,不由分说按住他的手:“先处理伤口。”
客栈里终于清静下来。石敢押着被堵住嘴的王怀安从后门出来,低声道:“公子,接下来去哪?”
“不碍事。”尚炫烨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去裕丰号。”
裕丰号藏在城南一片废墟里。断云带路时,指着周围焦黑的断墙:“公子,这里就是十年前桃花源被烧的地方,据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夜修竹脚步猛地顿住,指尖抚过一根焦黑的房梁——木头断面的纹路里,嵌着半片烧熔的铜饰,形状正是桃花源特有的桃花纹。他眸色一沉,不等断云开口便低声道:“这里是桃花源旧址。”
“到了。”尚炫烨冷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尚炫烨在前头带路,穿过半塌的拱门,来到一间茅草屋前。屋门虚掩着,里面堆着些空竹筐,看似寻常。他走到墙角,挪开一个装着杂粮的竹筐,露出底下的木板,上面刻着朵极小的桃花——那是桃花源工匠的记号。
他走到墙角,挪开竹筐时指尖微顿——木板上的桃花记号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仍能看清刻痕里的朱砂残留,那是桃花源匠人完工时必点的“点睛红”。尚炫烨喉结动了动,用指腹蹭过刻痕里的朱砂残留,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分:“在这里。
断云举着火折子先走下去,刚到梯底就低呼:“公子,下面有暗室!”
夜修竹跟着下去,只见暗室足有半间屋大,堆满了麻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大米,袋口印着“赈灾专用”的红章。墙角还堆着十几个木箱,打开一看,竟是金银珠宝。
“这些畜生!”断云气得发抖。
尚炫烨走到最里侧的木箱前,忽然停住——箱底压着本账簿,上面记着“十年三月,运桃花源余货至裕丰号”,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赵校尉亲送,银五千两”。
“赵校尉就是现在的赵总兵,宰相的心腹。”尚炫烨指尖泛白,“当年桃花源的火,果然是他们放的,为了抢里面的宝藏。”
夜修竹接过账簿,指节捏得发白,刚盯着“裕丰号”三字出神,石敢的声音就从梯口传来:“公子,王怀安招了!在后院
。”
尚炫烨抬头看向夜修竹,眼底的杀气混着一丝决绝:“去后院。”
夜修竹上去之后忽然想起客栈那一脚——力道狠戾,显然是练过的。他抬眼看向王怀安:“你亲兵里,是不是有个左撇子?”
王怀安眼神猛地一慌,下意识攥紧了拳,指节发白:“没、没有……亲兵都是右撇子……”
阳光从废墟的破洞里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他们离真相越近,前路就越险,但这一次,谁都没有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