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夜,我在首饰盒里发现那枚樱花胸针。银色的花瓣上嵌着细小的碎钻,像极了六年前那个春日,落在沈新辞睫毛上的樱瓣。
那年我在东京上语言学校,住在高田马场附近的旧公寓。清晨总能看见穿校服的少女们踩着木屐走过,木屐声叩在石板路上,像一串被踩碎的樱花。林砚之是我的邻居,总在凌晨三点敲开我的门,带着刚烤好的可颂,面皮上还沾着细盐粒。
“日语动词变形要像揉面团,”他把温热的可颂塞进我手里,“得反复搓揉才记得住。”他的围裙上永远沾着面粉,笑起来时左眼角有颗泪痣,像落在雪地里的樱花瓣。那时我总抱怨他的作息奇怪,后来才知道,他在楼下的面包房打两份工,白天做学徒,深夜还要去便利店值夜班。
樱花祭那天,我逃了日语课,蹲在新宿御苑的樱树下背单词。花瓣落在课本上,把“桜”字的假名都盖住了。沈新辞突然出现,手里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饭团和梅子酒。“别背了,”他在我身边坐下,樱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樱花的花期只有七天,单词却永远都在。”
我们坐在树下喝酒,看晚樱在暮色里飘落。他说他来东京三年了,没去过迪士尼,没看过晴空塔,甚至没好好看过一次樱花。“等攒够钱开面包房就去,”他咬了口饭团,梅子馅从嘴角漏出来,“到时候在店里摆个樱花形状的烤炉。”我看着他被夕阳染红的侧脸,突然想起他围裙口袋里永远装着的笔记本,上面画满了各种面包的设计图,连可颂的褶皱都标着角度。
变故发生在梅雨季节。那天我冒雨去给他送伞,面包房的玻璃门上贴着“休业”的纸条。他在公寓里收拾行李,行李箱旁边堆着几个纸箱,里面装着他的烤模和笔记本。“父亲中风了,”他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纸,“得回去接手家里的米店。”我看着他打包那套樱花图案的咖啡杯,突然想起他说过,以后要在面包房用这套杯子招待客人。
离别的前一晚,他敲开我的门,手里捧着个礼盒。里面是那枚樱花胸针,还有封信。“樱花从开到落是七天,”他说,手指抚过胸针的花瓣,“但不同纬度的樱花花期不同,有的地方三月开,有的地方五月谢。”我攥着胸针,听他说老家的米店门前有棵老樱树,每到四月就开得漫天漫地。
他走后,我在东京度过了第一个没有可颂的清晨。地铁站的自动贩卖机还冒着冷气,上班族们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樱花又落了一层。我摸着胸前的胸针,突然明白他说的“时差”是什么意思——有些人就像不同纬度的樱花,注定要在错过的季节里绽放。
后来我留在东京工作,在新宿一家出版社做校对。每次路过那家面包房,都会看见不同的学徒在橱窗里摆放面包,可颂的褶皱总是歪歪扭扭,不像沈新辞画的45度角。偶尔收到他的邮件,说米店生意不错,老樱树今年开得特别盛,附上的照片里,粉色的花簇压弯了枝头,却没有他的身影。
三年后的春天,我在涩谷的十字路口遇见沈新辞。他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递来的名片上印着“建筑设计师”。我们在表参道的咖啡馆约会,他说他在德国留学时,见过能旋转的樱花雕塑。“时间和空间都是有误差的,”他搅着咖啡,无名指上没有戒指,“就像樱花从北海道开到冲绳,需要整整两个月。”
婚礼定在四月,正是东京樱花最盛的时节。沈新辞在神户订了海景酒店,说要在露台办仪式,让樱花落在香槟杯里。我看着婚纱店的镜子,白纱上的樱花刺绣精致得像标本,突然想起林砚之的樱花烤炉,还有他围裙上的面粉。
前夜整理首饰时,那枚胸针突然掉出来,滚到行李箱旁。我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点开那个许久未联系的邮箱。最新的邮件停在去年冬天,标题是“樱花开了”。附件里是段视频,画面摇晃着扫过盛开的樱花树,突然定格在树下的身影——沈新辞穿着深色外套,旁边站着穿蓬蓬裙的女孩子,正伸手替他拂去头上的花瓣。
窗外的夜风带着樱花的香气,我摸着胸针上的碎钻,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原来每个季节都有属于自己的樱花,有些花期虽然重叠过,终究要在不同的时区里结果。阿航在客厅打电话,声音温和地确认着婚礼流程。我把胸针放进首饰盒最底层,合上盖子时,听见远处的电车碾过轨道,像极了那年清晨,林砚之敲门时的节奏。
婚礼当天,露台的樱花准时飘落。沈新辞替我戴上戒指,香槟杯里落了片花瓣,像谁不小心掉下的泪。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我望着海平面上的云,突然想起千里之外的老樱树,此刻应该也在风中簌簌落着花吧。那些曾在记忆里纷飞的花瓣,终将在时光的河流里找到各自的归宿,就像不同纬度的春天,终将在某个晨昏线的交点,完成关于绽放的接力。
晚宴结束时,我收到啊航的邮件,只有短短一行:“新婚快乐,樱花正盛。”我望向窗外,夜空中的樱花还在飘落,有的落在草坪上,有的溶进海水里。原来真正的释怀,不是追赶花期的时差,而是懂得每朵花都有自己的季节,而我们曾在同一片天空下,被同一场春风拂过,便已足够。
摘下婚纱时,那枚樱花胸针静静地躺在首饰盒里。我轻轻合上盒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极了六年前那个樱花飘落的夜晚,某个少年敲门时,我胸腔里震出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