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有尊佛。
奶奶请的,老人家活了80多年,多少信些。父亲对此,不以为然。
那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既不是法定节假日,也不是谁的生日。
那时他还小,他推开那扇漆亮雕花的门,合页吱呀地唱着长调,阳光暖洋洋的,缓缓浸了屋中萦绕的幽香。他笑嘻嘻,小跑过去,急刹了车,在母亲身旁。
母亲跪在凹陷下去的软垫上,虔诚地合上那双纤细的手。
空气暖暖的,是那双手抚摸他头的温度。屋内静谧,他敛起笑容,在这份庄严中不禁屏住了呼吸。他懵懂而缓慢地跪下,掀动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窗缝漏下的微光流在地面凝成了块,薄布上扬起的浮尘飘到那片四四方方,转瞬间被揉成了金沙,细碎地散落着,蹁跹着,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他余光偷偷瞧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模仿她的动作。母亲俯下身,他也跟着弯了腰;母亲额头贴上了包裹着软垫的布,他盯着母亲,一时不察,莽撞而冒失地撞到了光滑的瓷砖,笨拙而赤诚的三声响清脆地回荡着。他红着耳朵爬起来,像刚捕上岸的扑腾的鱼。
父亲放下拖把,倚在门边欣赏了一会儿他那让人不忍直视的蠢样,笑着嫌弃:“小小年纪乱跪什么。”
他撇撇嘴,躲在母亲身后做个鬼脸,攒着高声:“妈!你看看他,说你老呢。”
母亲佯怒,父亲眼神躲闪,慌忙中作贼般打量着母亲的脸色。
见父母的注意力都不他在这里,他仿佛得了胜,抱着臂膀,趾高气扬地穿过了门槛,在后脚离开门边的一瞬间,加大油门飞速溜走了。
父亲把踹空的腿笑骂着收回去,心中默默将这小子的晚餐从红烧肉降级为锅包肉。
于是,他的时光,如此消磨尽。
屋中的阳光挪移着,叠高了他的身量,移走了父亲的玩笑,挪全了母亲的健康。
几年后的那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既不是法定节假日,也不是谁的生日。
他拖着重如千钧的书包,推开了那扇漆暗雕花的门,略过打扫遍地碎碗瓷片的父亲,压下浓郁中药味在心中搅起的翻腾感,像过去的一千多个深夜一样,迷茫而缓慢地跪在母亲床边,注视着那双手,那双以许久没有抚摸他头的手,那双纵使抚摸,温度也不及当年的手。
父亲唤他吃饭,他看清了餐桌旁的客人——他的姑姑。
父亲在旁机械地嚼着饭。
“你走吧。”
他点头。他听见父亲这样说。
阳光化不开静且冷的空气,四周凝固起来让他窒息。
“姐。”父亲疲惫却浑厚的声音劈开了凝成实质的气氛。他看见父亲放下筷子抹了把脸,叹了一个没有下文的字。
父亲重新扒拉着饭,白瓷碗遮住父亲的面庞。他侧过身,正捕捉到一束阳光从窗缝迸出,寒气逼人地打在父亲的睫毛上,那里,缀着一颗晶莹的水珠。
父亲在伤心什么?
他困惑着。
父亲凭什么伤心?
他质问着。
父亲能做些什么?
他愈发觉得口中寡淡无味的白米饭咸的发苦。
他急匆匆的跑到母亲床前,抛弃了稳重的外壳,一如当年匆匆地急刹车,床单的一角被他牵动的风掀起又落下,复原如初。
他低头望着母亲沉睡中憔悴的面容,如瓷器般惨白而易碎。
他愤怒地抬头,愤怒地仰视,愤怒地注视着佛。
“为何偏偏是他们遭遇这些?”
他在心中听见自己的声音,是这样吼的。
他失望着,他再也不会跪佛了,他想。
他转身,告别了那间,承载他十余年记忆的屋。
不知几年后的那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既不是法定节假日,也不是谁的生日。
阳光明灭了春秋,他回家了。
他闻到古老而熟悉的供佛香味,父亲是不会供佛的,难道……母亲康复了?他伫立门前许久,用颤抖的手欣喜若狂地推开那扇漆褪雕花的门。
他盼望着,看到那健康的背影,让母亲再抚摸他的头,那双手恢复的温暖……门开了。
父亲在跪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