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蹲在歪脖子老槐树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正在补网的身影。
雾气还没散尽,李莲花坐在小院里的矮凳上,手指在渔网间穿梭,动作快得让人眼花。
"见鬼了..."方多病把草茎咬成两截。三年前他亲眼看见这人坠崖,现在却像个普通渔夫似的,连补网的姿势都透着股娴熟劲儿。
海风卷着咸腥味扑过来,晾在竹竿上的渔网哗啦作响。李莲花突然抬头,目光直直刺向槐树方向。方多病猛地缩脖子,后脑勺"咚"地撞上树干。
"嘶——"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再探头时,李莲花已经继续低头补网,好像刚才的对视只是错觉。
方多病磨蹭到日上三竿才晃进院子。李莲花正把补好的网叠成方块,阳光透过网眼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你这网补得比老渔民还专业?"方多病故意踢翻了个空木桶。
李莲花头也不抬:"手熟而已。"他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就像某人装病装得挺像。"
方多病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他盯着李莲花骨节分明的手——那上面有道疤,是当年替他挡刀留下的。这个认知让他喉咙发紧,赶紧转开视线:"早饭呢?"
"灶台上。"李莲花终于站起身,拍了拍粗布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去趟集市。"
方多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篱笆外,突然冲进屋里掀开锅盖——半锅白粥,边上搁着碟腌萝卜。他气得把锅盖摔得震天响:"李莲花你故意的吧!明知道老子最讨厌萝卜!"
集市比想象中热闹。方多病隔着三丈远尾随,看李莲花在鱼摊前蹲下,手指在鲈鱼鳃盖上一抹就知道新不新鲜。卖鱼的老头笑得满脸褶子,非要白送他两条小黄鱼。
"记得给我带包桂花糖!"方多病终于忍不住从箩筐后面蹦出来。
李莲花拎着鱼篓的手顿了顿:"病人少吃甜食。"
"你才病人!你们全家都病人!"方多病跳脚,突然瞥见李莲花耳后有道红痕——是今早被渔网线刮出来的。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还没碰到皮肤,李莲花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侧身避开。
两人同时僵住。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突然变得特别刺耳。
"栗子要吗?"李莲花神色如常地指着摊子,好像刚才的闪避只是巧合,"热的。"
方多病把手缩回袖子里攥成拳:"...要最贵的。"
正午的海滩烫得能煎鸡蛋。方多病盘腿坐在礁石上,看李莲花把渔网铺在浅水里。潮水一涨一落,网绳上的水珠亮得像串起来的琉璃珠子。
"喂,"他往嘴里扔了颗栗子,"你真打算在这儿当一辈子渔夫?"
李莲花弯腰整理网绳的背影纹丝不动:"不然呢?"
"比如..."方多病眯起眼睛,"回去把四顾门那群叛徒都剁了喂狗?"
海风突然停了。李莲花直起身,网绳上的水珠噼里啪啦砸进海里。方多病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这个转身的角度太熟悉了,三年前在云居阁,李相夷就是这么转身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
破空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方多病还没看清,李莲花手里的渔网已经旋成一道灰影。"叮叮叮"一串脆响,十八把柳叶飞刀齐齐扎进网眼,在阳光下闪着淬毒的蓝光。
李莲花拎着渔网慢慢转身。
方多病咽了咽口水。此刻逆光站着的男人哪还有半点渔夫的温吞,绷紧的下颌线像是刀削出来的。他低头看自己不知何时攥住的栗子壳,碎渣正簌簌往裤腿上掉。
李莲花忽然笑了。不是平日里那种敷衍的假笑,是方多病记忆里那种带着三分讥诮七分傲气的笑。他手腕一抖,渔网带着飞刀"哗啦"沉进浅滩。
"回去吧。"李莲花踩着一地阳光往岸上走,"栗子要凉了。"
方多病盯着他背影看了很久,突然发现那件粗布衣裳的后心位置全湿透了,布料紧贴出肩胛骨的轮廓——是刚才发力时出的汗。
他蹦下礁石追上去,故意踩得水花四溅:"喂!我的桂花糖呢?"
李莲花头也不回地抛来个油纸包。方多病手忙脚乱接住,拆开发现是包松子糖。
"将就吃。"前头传来懒洋洋的声音,"病人不能太挑嘴。"
方多病把糖块咬得咔咔响。咸涩的海风里,松子的香气突然让他眼眶发酸。他快走两步和李莲花并肩,胳膊蹭到对方湿透的衣袖,潮乎乎的凉。
"明天我要吃鲈鱼脍。"
"嗯。"
"要放茱萸酱。"
"嗯。"
方多病偷瞄身旁人的侧脸。李莲花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是哭过一样。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方多病故意踩在李莲花的影子上,松子糖的甜味还黏在齿间。李莲花忽然停下脚步,差点让他撞上去。
"有血味。"李莲花抽了抽鼻子。
方多病刚要嘲笑他狗鼻子,就见三丈外的沙地里渗出暗红。潮水退去后,半截断剑露了出来,剑穗上的玉坠已经裂成两半。
李莲花蹲下身,指尖在沙粒上抹过:"两个时辰前。"
"关我们屁事。"方多病抬脚就要走,却看见李莲花把断剑捡了起来。阳光斜照在剑身的铭文上——是四顾门的标记。
李莲花突然皱眉,指腹按着太阳穴。方多病心头一跳,这姿势他太熟悉了,三年前李相夷毒发时就是这样。
"头疼?"方多病声音发紧。
李莲花却已经直起身,随手把断剑抛进海里:"风大,沙子迷眼。"
回程路上方多病格外安静。路过村口酒肆时,李莲花破天荒买了壶梨花白。酒香混着晚风飘过来,方多病盯着他晃酒壶的手腕——那截腕子比三年前瘦多了,骨节凸得更明显。
"看路。"李莲花突然把酒壶塞进他怀里。
陶壶还带着体温,方多病差点脱手。他低头闻了闻,突然瞪大眼睛:"这酒里掺了..."
"嘘。"李莲花食指抵在唇前,眼角余光扫过巷子深处。方多病顺着看去,晾衣绳上挂着的粗布衣裳正在无风自动。
晚饭时李莲花多炒了盘蛤蜊。方多病咬着筷子看他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碗里转出小漩涡。
"喝啊。"李莲花把自己那碗一饮而尽。
方多病盯着碗沿没动。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李莲花脖颈上渐渐浮起的淡青色血管。
"砰!"
院门突然被撞开。李莲花筷子尖上的米粒震落在桌上,方多病已经抄起板凳冲了出去。
五个黑衣人杵在月光下,刀尖滴着和沙滩上同样的血。领头的刚要开口,突然捂住喉咙栽倒——他后颈上扎着根鱼刺。
剩下四人齐刷刷后退。方多病举着板凳愣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筷子轻敲碗沿的脆响。
"吃饭呢。"李莲花的声音带着三分醉意,"滚远点打。"
方多病回头时,正好看见李莲花擦掉嘴角的酒渍。月光把那截舌尖照得发亮,像刀尖上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