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有意义
九流十六岁时，初次遇见天泉。
开封当真富贵迷人眼。九流蹲在一家杂货铺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里抓着不久前偷来的半块油饼。这块饼本来是给娘亲的，只不过娘亲再也吃不到了。
他几天没吃东西了。囫囵的把饼塞进嘴里，葱油油腻的味道刺激他的喉咙，他干咳了两声，咳出了泪花。
九流正在长身子的年纪，半块饼根本填不饱肚子。
不远处的小贩在卖炸饺子，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孩站在摊前，瞧上去和九流差不多的年纪，身材却比九流肥胖的多，鼻子下还有一颗油腻腻的黑痣。
他手里拿着一盘炸饺子，只吃了一个，就挑剔的皱眉，随手倒在了地上。
九流眼里像见了光，他扑上去，想抓起地上的炸饺，虽然粘了土，但还能吃，毕竟比这更脏的，九流都吃过。
反正能活命就行。
“哪来的乞丐？”头顶传来一声轻蔑的声音，接着，一只嵌着金丝的鞋踏下来，碾碎了地上的饺子，油香混进了泥里，熏的九流脑袋发昏，有点不知所措。
突然当胸一脚，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踹的九流捂着胸口咳嗽不止，倒在地上狼狈的像条濒死的狗。
“一条狗而已，本少爷不要的东西，你也不配碰。”
狗？
九流头脑昏沉沉的，心想，自己的命比狗还低贱。
喧嚷声引得路人争相看热闹，他们围着九流，手指目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偶尔还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
他们在说什么？九流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瘦削的手指都嵌进了泥里，身子微微发抖，一缕微长的刘海遮在眼前，遮住了他阴郁的眼神。
“都干什么呢？！”一群不知道哪门哪派的人散开人群，九流跪坐在地上，抬头看向那群人，正好和其中的一个男人对上了眼。
那男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生的眉深目朗，极为出挑的模样，天生带笑的眼，看上去温和又缠倦。
九流心里莫名感到慌乱，难言的情绪在蔓延。
“行了行了啊，都散了吧，这有什么热闹可看的……”人群渐散，刚才那个男人蹲在九流面前，离近了九流才发现，男人的鼻翼侧有颗很小的痣。
他居然萌生出一种想跑的冲动，男人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嗓音舒朗温和:“小兄弟，你没事吧？”
“没，没事……”
男人笑了起来，笑容像七月最热烈的光，照的九流这只阴沟里的老鼠无处遁逃:“真的没事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进了九流的怀里:“拿着这些钱去看病吧，有困难了，可以随时来天泉门派找我。”
九流张着嘴想说话，又无从开口。
“天泉！走啦走啦……”同伴催促。
天泉站起身，顺手把九流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温声笑道:“小兄弟，再会了。”
天泉。
九流把这个名字细嚼慢咽了一番，吞进了肚子里。
————
九流没去看病，他攒够了钱，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进了九流门。
他其实并不想混江湖，但至少这样，他就不用再睡大街饿肚子了。
他并不喜欢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但他要活命，他过去十八年在烂泥堆里摸爬滚打，只要为了活命，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命最重要。
“欸看看看……又是天泉门派那群……”九流躺在屋顶上，在三月暖阳下叼着狗尾巴草望天，旁边的师兄戳了戳他，他半撑起身，乜着眼看向不远处。
师兄兴致勃勃的指着其中一个对他说:“看见那个了吗，师兄跟你说啊，他是这群人里面最好骗的，你隔几天去骗一次，他保管给你钱。”
“长的是不错，不过缺心眼。”师兄下了定论。
九流感觉自己眼神不太好了，直到那群人走到屋下，他才发觉，师兄口中那个缺心眼的人，是天泉。
“欸你咋了？”师兄戳了戳他的肩，九流回神，天泉等人已经走远了。
他有些怅然若失，心里又有点微妙的不爽。
“没事。”
说罢，他便轻功离开了，只留师兄一人在屋顶上摸不着头脑。
九流没回门派，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偷偷跟着天泉他们，直到他们停在了一家茶馆前。
一个天泉弟子摸了摸脑袋，疑惑道:“我怎么感觉，有人跟着咱们？师兄，你感觉到了吗？”
天泉在茶馆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闻言微微顿了一下，温和道:“错觉吧。”
“可我真的……”
旁边的人不耐烦的拍了他一下:“你是最近没睡好吧？师兄说没有，那定是没有，难不成你觉得自己的修为都比得上师兄了？”
那人还欲再说话，对上天泉平静的目光，瞬间闭嘴了。
“九流门一群狗东西……老子前两天钱袋又被坑了……”
“说明你蠢……”
“九流门的人那么狡猾，你敢说你没被骗过？”
“我不敢，但师兄肯定没被骗过。师兄，你觉得九流门的人怎么样？”
话题递给天泉，天泉低头拨着茶里的叶子，思忖了几秒，淡声道:“偷鸡摸狗，确实不是君子作为，这种行为应该鄙视。”
“我就知道师兄也是这么认为的……”
九流躲在窗外。
手指痉挛似的疼，九流想走，却又听天泉道:“不过，九流门倒也不全是坏人。”
九流微微顿足，却又自嘲的笑了。就算不全是坏人，那个好人也不会是他。
他现在还记得，幼时住在巷子里，隔壁的老先生评价他的话。
天生恶种，无药可救。
九流就是条恶狗，牙齿森白，只挑血淋淋的生肉啃，生来命贱，自己身处地狱，也想着的是把别人拉进来陪他。
他就是晦暗不见天日的阴井里潮湿角落的一株霉菌，染着世间最污臭的泥。
正午太阳高悬，晒得九流脑子都是昏沉沉的。
他跳到茶馆旁的一棵梧桐树上，木然的数着地上错落的光影，心里倏地有些难以言表的嫉妒。
在嫉妒什么？
从九流那个角度，恰恰可以看到天泉的修长身影，看他垂着眼拨弄茶杯，偶尔抬眼和身边的人谈笑。
脑海里回想着的，是天泉的那句“不全是坏人”。
一想到自己的同门里有人能得到天泉的如此评价，九流恨的牙根发疼，树皮都扣掉了一大片。
看着天泉身边的那群人，他更是感到胸口发胀，心里幻想着，要是天泉身边的人是他就好了……
他漫无目的的想着，等再回神，天泉一行人已经从茶馆出来了。
天泉站在门口，似乎是不经意间微微偏头看向九流，恰好和九流对上了眼。
“……”
九流心里一慌，身子一歪，从树上掉了下来。
完了。他心里只剩了这两个字。
“欸欸欸……天上怎么还掉人了……”
九流感觉自己脑子被摔坏了。他愣愣的趴在地上，看着天泉朝他走过来，一瞬间，竟想到了十六岁那年，天泉也是这么走过来的，那是九流生命里最美好的仲夏。
“小兄弟，你没事吧？”熟悉温和的嗓音，听的九流莫名鼻子一酸，他慌忙爬起来，木讷的不敢看天泉:“没，没事……”
其中一人认出了他:“嚯，你不是九流门那个谁吗……”
天泉微微挑眉，重复了一遍:“九流门……？”
九流讪讪的摩搓着衣角，心里却是问候了那人的十八代祖宗。
“九流门的恶狗？”
“不是大兄弟，你还敢来我们这啊？信不信我们……”
“慎言。我看这位小兄弟，并不同于其他的九流门人。”天泉声音疏淡，音未落，其余人的嘈杂声渐渐淡了下来。
天泉看着面前和他一般高的年轻男人微微流露出紧张无措的神情，以及被搓的发红的手指关节，温声道:“小兄弟不必紧张，是我这些师弟说话不当了”
“不过我看小兄弟确实有几分眼熟，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九流脱口而出:“是……”刚蹦出一个音节，他又强行绕了回去:“不是。”
他确实有很多话想和天泉说，只不过他觉得，不给天泉惹麻烦最重要。
胸腔里像是有一条蛆虫，啃噬他的五脏六腑，他恨不得立刻把心里的一箩筐话一字不差的说给天泉听，可又不得不忍着，忍受着话未出口的煎熬，五脏六腑都被搅烂。
天泉哈哈笑了起来:“没见过么？我倒看小兄弟面善的紧。”
“小兄弟，请问尊姓大名啊？”
九流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舌尖都是涩的:“我叫，九流。”
没进九流门前，九流其实是没有名字的，年幼时父亲叫他“狗东西”，母亲也从不叫他的名字。后来入了九流门，长老问他叫什么，他说自己没有名字，长老也懒得思忖，就随口说。
“小子，那你以后就叫九流吧。”
九流门的九流。
这个名字是九流新生的开始。
“九流？很好听。”天泉温和的话语扯回九流的思绪，他讷讷的摸了摸鼻尖，心里却有了一点小小的雀跃。
天泉淡笑着伸出手:“我叫天泉。”
九流盯着那只修长却并不白皙细腻的手，犹豫了一秒，握了上去。
“我看我和小兄弟有缘，走，咱们喝酒去……”
九流被一把揽过肩，被天泉带着朝开封中心走去，身边的一切吵吵嚷嚷，他只偏头看向天泉的眼睛。
————
“来！干！”
九流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杯酒了。他其实不怎么沾酒，酒性差的要死，不到半晌，就喝的脑袋发懵，喝的脖子以上都红了。
天泉坐在对面，还在斟酒:“这家的酒我经常和师兄弟们来，怎么样？”
“好酒……”
好个锤子，九流根本品不出来。
天泉爽朗的笑了:“下次有机会带你去尝尝不羡仙的离人泪，那才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酒。”
离人泪？文邹邹的名儿，九流并不在意是不是好酒，他只听见了天泉说“下次”。
如果别人说是下次，九流大概觉得就是一种托词，但是这话是天泉说的，九流愿意把它当做真的。
他笑了一下，也不再那么拘谨木讷了:“那就多谢天泉哥了。”
天泉用筷子捡桌子上的菜吃，随口问:“小兄弟是哪里人？”
“我是开封本地的，天泉哥呢？”
“我？”天泉笑了笑，“我是清河人，来开封闯江湖的。”
“我十四岁离家，在开封晃荡了几年，进了现在的门派，也是有了容身之地，如今也有十年了，小时候不觉得江湖风浪可怕。”
天泉嗤地笑了一声:“现在倒是后悔了。”
天泉大概也是喝多了，又或许真的把九流当成了朋友，说了自己好多的往事。天泉说，自己从小向往江湖，想当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不顾父母劝阻，十四岁生日宴上偷偷跑出来，偷渡来了开封。
当时还是年幼，侠肝义胆，觉得自己能拯救天下，直到他发现，人人都说开封尽是富贵家，却也有更多的人，活的比草都低贱。窥见民生疾苦，颠沛流离，天泉从此敛了他的豪志，进了天泉门派，虽说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但也想出一份力，虽说他救不了所有人于水火之中，但也想让他们，不用一辈子活在地狱阿鼻。
天泉说罢，沉默的闷了一杯酒。
九流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看着天泉沉寂的眉眼，想伸出手，想把他拥入怀中，想说好多话安慰他，想让他永远是那副美好的笑容。
只是他张嘴，喉结滚了一圈，只说出了一句话:“天泉哥，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很好很好。
天泉抬眸看他，苦笑道:“我这样的，也很好吗？”
“是的。”九流突然覆上天泉搁在桌子上的手，对上天泉略微惊诧的目光，耳垂都是烫的:“你是最好最好的。”
话落，九流懊悔的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妈的……我都在说些什么啊……
对面响起一声轻笑，九流红着脸靠在椅子上，一杯一杯的朝肚子里灌酒，企图压下脸色的红潮。
下一秒，天泉的话砸的九流脑袋叮当响:“你怎么和两年前一样啊？”
两年前？
九流怔住，手一抖，杯子里的酒倒在了桌子上。
什么两年前？这么说天泉其实刚开始就认出了他？那为什么……
“和两年前一样可爱。”天泉评价。
九流已经不想再思考自己的脸到底红成了什么样，他结结巴巴的开口:“其实，其实你已经，已经……”
天泉把一杯酒推到九流面前，眼中是善意的戏谑:“我没说过我没认出来啊。”
虽说只见过一面，但像九流这样又呆又真挚的，就算只是一面，天泉也能记一辈子了。
天泉笑意明朗，饶有兴致的看着九流脸上丰富的神情。九流确实比两年前高了很多，眉眼也长开了，但轮廓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昔年的青涩如今尽数归为神采飞扬。
“生气了？”
九流干巴巴的道:“没有。”
“你脸好红。”
“哦。”
天泉笑的手中酒杯都握不稳了。
九流看着天泉的笑容，一瞬间竟晃了眼，动作不听大脑指示，手已经拉住了天泉的指尖。
天泉的笑容倏地淡了，他垂首看着九流的动作，唇角抿的直直的。
九流突然感觉很难堪，他尴尬的摸了摸鼻翼，想收回手，却反被摁住了手。
天泉斟酌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九流微微偏头，不敢去看天泉，反问:“天泉哥不是清楚吗？”
天泉真的清楚吗？他不确定。
又或许，人家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气氛瞬间静寂无声。
九流垂眼拨弄衣摆，手背青筋突起，像是等候着被问斩的犯人。
“对。”
天泉勾住他的手指，缓声道:“我清楚。”
九流猛然抬头，天光跌进他的眼中，他茫茫然的，手指微微颤动，恰到好处的被天泉捕捉。
“你说什么？”
天泉很有耐心，握住他的手指更紧:“我说，我清楚。”
“清楚你在想什么。”
九流太好猜了。
“我能……”九流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
天泉挑起眉:“不能。”
“哦。”
天泉撑着下巴朝他笑，九流猛地凑过去，撞上了天泉的脸。
九流咳嗽了两声，解释:“我本来是想倒酒的……不小心。”
“噢，”天泉装作大度的样子，“放心，这种不小心我还是能容忍的。”
“那要是我不小心那什么……”
天泉赶忙捂住他的嘴:“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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