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诗在临时搭起的简易秋千床上蜷缩着,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陷入了安稳的梦乡。
篝火的光芒温柔地勾勒着她恬静的侧脸轮廓。
铠弦却毫无睡意,他独自坐在跳跃的火光旁,低垂着头颅,银色的发丝在暖色调的光晕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冷寂。
深邃的眼眸映着跃动的火焰,却仿佛穿透了那橘红的色彩,沉入了更深、更幽暗的渊薮。
长久的沉默后,他伸出手,将放在身旁的沉重剑匣拉近。
手指抚过冰冷的皮革表面,然后“咔哒”一声轻响,打开了锁扣。
他缓缓抽出那柄几乎与他生命等长的黑铁剑。
剑身黝黯无光,即使在篝火的映照下,也仿佛能吞噬光线,只留下一片沉沉的暗色。
唯有那遍布剑脊、早已渗入金属纹理深处的深褐色斑驳痕迹,如同无法愈合的陈年旧痂,在火光下透出一种不祥的质感。
他凝视着这些凝固的血渍,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格粗糙的边缘,思绪被这冰冷的铁器牵引着,沉入了记忆最幽深的迷雾。
这柄剑,从他懵懂记事起,就像一道沉默的守护符,或者更像一个不详的预兆,始终悬挂在深山小木屋那简陋卧室的门旁。
它冰冷、沉重,散发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
剑身上的血渍,并非后来沾染,而是从一开始就烙印其上,如同与生俱来的胎记,洗刷不去,提醒着他世界残酷的底色。
那时的日子,是近乎原始的孤独。
一个银发银眸的孩子,像山野间一只离群的幼兽,在空寂的木屋里挣扎求生。
饥饿是最忠实的伴侣,驱使着他蹒跚地走出木屋,在腐叶下翻找能入口的蘑菇,在荆棘丛中辨认苦涩的野菜,偶尔运气好,能找到些野果充饥。
记忆是破碎的,如同冬日里冻结的溪流。
奇怪的是,他完全不记得如何学会生火,如何烹饪食物,这些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的认知里。
直到某个同样模糊的日子,身体深处涌起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
他握着那柄几乎与他等高的黑铁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密林深处。
身体的动作快于思考,瞄准、冲刺、挥砍…当温热的血液溅到他脸上,带着浓烈的铁锈味,他才惊觉自己杀死了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
那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身体在自行运作。
他茫然地看着倒下的生灵,然后几乎是凭借着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他拖拽着沉重的猎物,一步一挪地回到木屋。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如同梦境。
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木屋周围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干燥的木材。
他捡起几根较为粗壮的枝干,以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熟练方式,将它们交叉搭建成一个稳固的烤架。
接着,他找到一根更粗的树枝,费力地将小鹿的躯体穿刺其上,架在烤架上。
最后,他在架子下堆起捡来的枯枝,走向木屋门口。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对似乎早就为他准备好的打火石。
他拿起它们,摩擦,火星迸溅,点燃引火的绒草,火焰就这样升腾起来,驱散了山林的寒意。
他第一次尝到了熟肉的滋味,温暖而饱足。
但他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被操控的茫然。
他隐约意识到,在他成长的某个节点,总会有那么一天,他的身体会脱离意识的掌控,如同被一个看不见的导师操纵着,强行灌输给他一项新的、关乎生存的技能。
这种诡异的状态,直到那只小狼崽的出现才有所改变。
那是一次意外,他在风雪中救下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幼狼。
在照顾它、与它嬉戏、分享食物(有时甚至是他仅有的口粮)的日日夜夜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悄然注入他冰冷的躯壳。
他开始感受到一种模糊的牵绊,一种想要保护弱小的冲动,一种因另一个生命的存在而带来的慰藉。
这或许就是“情”的萌芽,微弱却真实,像黑暗洞穴里透进的一线天光。
然而,这份短暂的温暖如同朝露。
小狼崽最终还是死去了,或许是疾病,或许是更强大的野兽。
它的离去带来的不仅是悲伤,更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某个尘封的闸门。
就在埋葬了小狼崽的那个夜晚,一股冰冷、狂暴、却又无比精妙的力量洪流般冲垮了他的意识。
他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不再是笨拙的求生本能,而是迅捷如电、凌厉如风的--剑术!
黑铁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
劈、砍、刺、撩、格挡…无数复杂而致命的招式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肌肉记忆。
他像一个旁观者,惊恐又无助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月光下舞动,每一次挥剑都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
仿佛有一个冷酷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低语:
变强!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才能保护…才能保护谁呢?那时的他,身边已空无一物。
自那晚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感便攫住了他。
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生存,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那凭空得来的剑术。
木屋前的空地成了他的演武场,晨曦微露时出剑,星斗漫天时收势。
他不懂何为江湖,不知山下城池的模样,更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疯狂地渴求力量。
他只是被一种深植于骨髓的紧迫感驱使着,如同困兽磨砺着爪牙,仿佛在准备迎接一场注定到来的风暴。
记忆的画面定格在某个普通的午后。
他正全神贯注地练习着一个刁钻的回旋斩,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突然,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林亘古的宁静。
他警觉地停下动作,刚将黑铁剑垂落身侧,一群身着各异、手持兵器的人便已拨开灌木,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交谈是笨拙而充满戒备的。
从他们零碎的话语中,他勉强拼凑出信息:
这些人来自山下的城池,似乎是为了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搭建什么“擂台”,好让他们彼此“一决高下”。
他完全不懂这些词的含义,只觉得他们手中的刀剑闪着寒光,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握紧了沾满旧血和汗水的黑铁剑,身体紧绷,如同面对闯入领地的猛兽。
或许是看到他年纪虽小却一头异于常人的银发,或许是感受到他天生冷峻面容下那双银眸中透出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杀气,又或许是他手中那柄一看就饱饮鲜血的凶戾之剑。
其中一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眼中闪烁着好斗的光芒,上前一步,大声说要“挑战”他。
铠弦虽不明“挑战”之意,但那汉子摆出的进攻姿态却再明显不过——和那些扑向猎物的野兽毫无二致!
他几乎是本能地调整了姿势,重心下沉,黑铁剑斜指前方。
汉子怒吼一声,挥动一柄宽刃大刀猛扑过来,势大力沉,每一击都带着破风之声。
铠弦格挡着,剑刃相撞迸出火星。
汉子力量占优,但铠弦的剑术诡异而精准,总能以最小的动作化解攻击。
几个回合下来,汉子呼吸开始粗重,攻势微滞。
就在那一瞬间,铠弦的身体再次“接管”了控制权!他手腕一抖,作势欲刺对方胸口,却在对方举刀格挡的刹那,左脚如毒蛇般闪电般弹出,带着全身旋转的力道,狠狠踹在汉子脆弱的膝盖外侧!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清晰得刺耳。
汉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失去支撑,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扑倒。
铠弦的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借着对方前扑的势头,黑铁剑顺势向前一递--
冰冷的剑锋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粗布的衣衫,刺入了温热的躯体。
时间仿佛凝固了。
汉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涌出,滴落在枯叶上。
铠弦呆呆地看着,看着生命的光彩在那双眼睛里迅速熄灭。
“嘶…” 其余几人倒抽一口凉气,脸上的轻蔑和好奇瞬间被惊惧取代。
他们死死盯着铠弦手中滴血的黑铁剑,又看看地上迅速失去温度的同伴,眼神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不知是谁颤抖着声音低语了一句:“…黑…黑铁打造的…邪兵…”
铠弦只捕捉到这几个模糊的字眼,再想细听时,那几人已如惊弓之鸟,连滚爬爬地转身,疯狂地冲入密林深处,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荒僻的木屋前,只剩下铠弦和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包裹了他。
他木然地拖着尸体的脚踝,像拖拽一截沉重的枯木,将它随意丢弃在木屋背阴的角落。
第二天清晨,当他再次走出木屋时,角落只剩下几片破碎的衣物和一滩深褐色的、已经渗入泥土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野兽留下的骚气。
尸体消失了。
如今回想起来,想必是成了山中豺狼虎豹的腹中餐。
篝火“噼啪”一声爆响,将铠弦从沉重的回忆中惊醒。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黑铁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
他抬起头,望向荒原无尽的黑暗深处,冷色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比剑锋更幽邃、更复杂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