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阳光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像是舞台剧里打出的强光，试图掩盖布景的粗糙。陈默眯着眼，快步离开钟表馆，脚下的泥土松软，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他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面镜子碎裂时的声音，也不去琢磨管理员最后那声齿轮卡壳般的尖叫。

城镇在远处显露轮廓，宁静而寻常。他摸了摸口袋，那本日志不在了，这让他稍稍安心。他现在只想回到人群里，听到汽车喇叭声和小贩的叫卖。

然而，随着他走近，城镇的轮廓并未变得更加清晰，反而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阳光依旧刺眼，但光线里的温暖感却在消退。他注意到路边草丛的叶片纹路，过于规整，像是精心雕刻的齿轮边缘。风吹过，带来的不是草木清香，而是一股淡淡的、金属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手腕上，那块已经停走的电子表，屏幕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显示出一串乱码：13:6? :?? ，然后再次陷入黑暗。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上来。

不对劲。

他猛地回头，钟表馆依旧立在那里，在阳光下像一个沉默的、锈红色的巨兽。馆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又停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和他来时见到的一模一样。不，就是那一辆。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向城镇的入口。那是一个古老的石砌拱门，上面爬满了藤蔓。他记得很清楚，他来的时候，拱门下人来人往。

现在，拱门下空无一人。

而且，当他穿过拱门时，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滴答”，像是从他脑子里响起的，又像是从整个城镇的空气中震颤出来的。

城镇的内部，一片死寂。

街道是熟悉的街道，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咖啡馆、书店、杂货铺……橱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栩栩如生。但没有声音，没有活物。阳光直射下来，街道上却投映不出任何阴影，包括他自己的。所有的色彩都像是被漂白过，带着一种陈旧纸张的质感。

他走到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旁，一张小圆桌上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伸出手指，试图感受那热气——没有温度。他碰了碰杯子，触感冰凉、坚硬，那不是陶瓷，更像是某种固化了的、细腻的石膏。那缕“热气”也凝固在空中，是一团极细的、静止的白色粉末。

齿轮粉末。

陈默感到一阵窒息。他没有逃出来。他只是从一个封闭的钟表馆，进入了一个更大的、以整个城镇为表盘的钟表机构里。

“所有钟都听钟的……”小女孩的话在他耳边回荡。那个“钟”，不是祖父钟，不是任何一座具体的钟，而是这个空间的核心规律，是驱动这一切的主发条。他砸碎了镜子，或许只是破坏了其中一个“显示部件”，并未触及核心。

他漫无目的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脚步声在绝对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每一步都像是敲在巨大的共鸣箱上。他试图找到来时的路，却发现街道的布局在悄无声息地变化。刚刚经过的面包店，下一次回头时，变成了一家钟表修理行，橱窗里挂满了形制各异的钟，指针全都诡异地指向4:47。

4点47分。离5点，还有13分钟。

这个数字让他头皮发麻。

他冲进那家钟表修理行，里面没有人，但所有的钟表都在运行，滴答声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合奏。他在柜台上发现了一本便签，上面用和日志上相似的潦草字迹写着：

【零件总想成为钟表匠。】

什么意思？他是不自量力、试图反抗命运的“零件”吗？

他离开修理行，继续寻找出路。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看到了那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男人背对着他，正把一个巨大的麻袋搬上一辆静止的卡车。麻袋口没有扎紧，里面露出的，不再是齿轮，而是一些……模糊的、人形的轮廓，像是被压扁的、失去细节的塑料模特。

陈默没有出声，他屏住呼吸，悄悄绕到另一边。他必须找到那个“核心”。

直觉。地图上说“直觉是唯一的指针”。

他闭上眼，努力排除掉眼前的诡异景象和耳中幻听的滴答声，去感受这个空间的“流向”。一种微弱的、类似磁极吸引的感觉牵引着他，走向城镇的中央广场。

广场中央，没有常见的雕塑或喷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嵌入地面的日晷。但日晷的晷针是折断的，基座上布满了裂纹。真正的“核心”，不在这里。

他抬起头，广场对面，矗立着城镇里唯一的高层建筑——市政厅的钟楼。钟楼的四面，各有一个巨大的钟盘。此刻，那四个钟盘上的指针，全都稳稳地指向4:55。

还有5分钟。

管理员的怀表没有指针，只有齿轮。祖父钟会倒转。镜子里的时间是真实的。所有的异常都围绕着“时间的显示”本身。

陈默脑中灵光一闪。出口是入口的倒影。

钟表馆的入口，是那个有着祖父钟的走廊。它的“倒影”是什么？是镜子里的那个世界？不，他试过了，那可能只是一个陷阱。

他猛地看向钟楼。钟楼是城镇的“脸”，是显示时间的地方。它的“倒影”……

他冲向钟楼底部。那里果然有一个向下的、不起眼的入口，通往钟楼的地下层。入口黑洞洞的，散发出浓重的机油和金属锈蚀的味道。

他没有犹豫，冲了进去。

地下室里没有灯，只有从楼梯口透下来的微弱天光。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机械零件、断裂的传动杆和破损的齿轮，像一个巨大的机械坟场。而在房间的中央，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景象——

一个庞大、复杂到难以想象的钟表机芯正在缓缓运转。无数大小不一的齿轮相互咬合，轴承和连杆缓慢而有力地运动着，发出低沉、规律的轰鸣。这才是驱动整个空间，包括外面那个“死城”和之前钟表馆的主发条，真正的“钟”！

而在机芯的核心位置，有一个明显的空缺，形状……正好是一把黄铜钥匙。

陈默掏出那把一直跟随着他的钥匙。钥匙在他手中微微震动，发出嗡鸣，与整个机芯的运转产生了共鸣。

他明白了。“第14个零件，选择了自己的时间。”他不是要成为钟表上某一个被固定的齿轮，他是能插入核心、影响甚至改变整个机构运行的“钥匙”！

电子表最后停在了15:00。那是他“选择”的时间吗？不，那是他以为的“结束”。或许，他还有机会选择真正的“现在”。

他抬起头，透过地下室的通气窗，能看到外面钟楼的一个钟盘，指针距离5点，只有咫尺之遥。

管理员的脚步声，再一次在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带着齿轮咬合的节奏感，从楼梯上缓缓下来。

“时间，快到了。”那个没有情绪的声音说道。

陈默握紧了黄铜钥匙，看着那庞大机芯上的空缺。插入哪里？如何选择？

他的直觉，那唯一的指针，在疯狂地指向一个方向——不是阻止，不是顺从，而是……

他深吸一口气，将黄铜钥匙，狠狠插入了那个空缺，但不是完全推进，而是用力一拧，强行改变了某个齿轮的啮合角度！

“咔嚓——嘎吱——！”

庞大的机芯发出一阵刺耳的、仿佛痛苦呻吟的金属摩擦声。几个高速旋转的齿轮猛地减速，甚至短暂地停了一下。整个地下室，不，是整个空间，都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楼梯上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外面钟楼上，那即将指向5点的指针，猛地往回跳了一格，然后剧烈地颤抖起来，在两个数字间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