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时,晚风正踏着黛瓦的弧度而来。檐角的铜铃被这缕风吻得轻颤,碎银般的余响跌进庭院,惊起三五点尘埃,在渐暗的光里旋出细碎的舞姿。此时梅枝上的残阳已褪作琥珀色,像谁不慎打翻了妆奁,将最后一点蜜蜡倾洒在虬曲的枝桠间,而风过处,那点暖色便顺着花瓣的脉络淌下去,漫过朱红的窗棂,漫过青石板的纹路,漫成一院朦胧的诗。
最先感知风的是阶前的兰草。那些翡翠般的叶片本在暮色里敛着呼吸,被风一拂,忽然舒展腰肢,将叶尖的露珠抖落,碎在青砖上,像撒了一把碎钻。而后风便缠上了梅树,那株百年老梅似是被逗得发痒,枝桠轻轻一晃,便有片花瓣挣脱了枝头。这初落的梅瓣是极矜持的,粉白的瓣尖染着点胭脂色,像仕女不慎遗落的霞帔一角,打着旋儿坠下来,先是擦过竹篱的疏影,又掠过石桌的纹路,最终轻轻巧巧地粘在青苔斑驳的砖缝里,仿佛怕惊扰了地底沉眠的虫豸。
我执一盏琉璃灯步出回廊,灯影在风里微微摇晃,将梅树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如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晚风裹着梅香漫过来,那香气是极清贵的,不似桃李的甜腻,也不似菊桂的浓烈,倒像陈年的白檀混着初融的雪水,丝丝缕缕沁入肺腑,让四肢百骸都漫上一层微凉的甜。抬头时,恰好见又一片梅瓣乘着风势斜斜飘落,穿过灯影的刹那,竟像是月光凝成的蝶,翅尖还沾着星子的碎屑。
此时夜空已浸成靛蓝色,淡云如蝉翼般浮着,被风推得缓缓移动。月亮躲在云后,只肯漏出半张脸,银辉透过云隙筛下来,在地上织出参差的网。梅枝的影子被这月光拉得细长,像谁用狼毫在青砖上题了一行瘦金体,而那些初落的梅瓣,便成了字间散落的朱印,红得愈发剔透。风过时,云影忽浓忽淡,地上的光影便跟着漾动,恍若砚台里未干的墨汁被轻轻晃了晃,连空气里都浮着些水墨的清润。
廊下的紫檀木架上,悬着去年冬日收的冰纹瓷瓶,瓶中插着的几茎芦花被风拂得簌簌作响,像是在低吟着旧年的歌谣。我伸手抚过瓶身,冰凉的釉色里仿佛还凝着去年的雪意,而指尖掠过之处,竟沾了些梅香——原来风早已将花瓣的魂魄揉进了器物里,让这庭院里的一木一石,都成了香的载体。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清越如玉石相击,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鹭,翅尖划破云影的刹那,月亮恰好挣脱云层,将满院的清辉泼成了流动的银河。
月光朗照时,梅瓣的飘落便有了几分仪式感。不再是零星的点缀,而是三五成群,乘着风势蹁跹而下。有的坠入石缸,搅碎了满缸的月影,让那些碎银般的光在水面打着旋儿;有的粘在朱红的窗纱上,像谁在上面绣了朵半开的花;还有的竟落进我鬓边,瓣尖的微凉混着发间的香气,恍若哪位仙子悄悄簪了支梅钗在我发间。风此时也添了几分兴致,卷着花瓣掠过我的衣袖,又去拨弄廊下的珠帘,让那些水晶串成的帘幕叮咚作响,像是在为落梅的舞蹈伴奏。
石桌上的青瓷茶盏还温着,碧螺春的雾气在月光里凝成淡淡的云,与夜空的流云遥相呼应。我斟茶时,一片梅瓣恰好落进盏中,青碧的茶汤里便浮起一点嫣红,像江南的烟雨里忽然绽开的桃花。轻啜一口,茶香里竟裹着梅的清冽,让舌尖漫过一层清甜的凉,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茶染了梅香,还是梅香浸了茶魂。风过回廊时,卷起案上的宣纸,墨迹未干的诗句在月光里轻轻颤动,是方才临摹的“晚风庭院落梅初”,那“初”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被风拉成了一条丝线,一头系着纸上的墨,一头系着院里的花。
墙角的芭蕉叶被月光照得透亮,叶脉如翡翠雕琢的纹路,风过时便翻卷起来,露出叶背的青白,像无数只展翅的蝶。叶尖的露水坠入石缝,发出珍珠落玉盘般的轻响,与远处荷塘的蛙鸣相和,织成一首朦胧的夜曲。我踩着满地的月光走到梅树下,抬头望去,枝头的花苞还缀着残露,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盏待燃的琉璃灯,而那些已经飘落的花瓣,在青砖上铺成一片粉白的云,让整个庭院都浸在温柔的光晕里。
云层又漫了过来,月亮被遮得只剩一道银边,像谁在夜空的锦缎上绣了条玉带。风也随之轻缓下来,梅瓣的飘落便愈发从容,一片,又一片,像是天空在撒着撕碎的信笺,每一片都写着关于冬夜的秘密。我拾起一片花瓣,放在掌心,那粉白的瓣上还凝着月光的凉意,纹路如冰裂般精致,仿佛是月光用最细的针绣成的。忽然想起幼时外婆说,落梅是月亮的鳞片,风是送鳞片回大地的信使,待到来年春暖,这些鳞片便会化作泥土里的星子,催着新的花苞绽放。
更漏滴答过五响时,风渐渐歇了,只有檐角的铜铃还在余颤,像谁在轻轻哼唱着古老的调子。月光重新铺满庭院,将梅树的影子拓在地上,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而那些落梅瓣,便是画中点染的胭脂,让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我将散落的花瓣收进锦囊,指尖触到的不仅是微凉的柔软,还有月光的清辉,晚风的轻愁,以及时光流淌过的痕迹。
回屋时,衣襟上还沾着梅香,像整个冬夜都栖息在我的衣褶里。转身回望,月光下的庭院静得像一场未醒的梦,梅树静立,落瓣安眠,只有云还在缓缓移动,带着月亮的影子,在青砖上写下一行又一行无人能懂的诗。原来有些美好从不需要刻意铭记,就像这晚风里的落梅,这疏云间的月影,早已顺着呼吸钻进心底,化作了永恒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