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洛水总带着几分醺然的韵致。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细碎的金粉便顺着云絮的缝隙洒落河面，将薄雾染成琥珀色的轻纱。这轻纱自龙门山蜿蜒而来，掠过天津桥的青石栏杆，在柳梢间缠绵不去，把整座桥浸润得仿若浮在云端的琼楼玉宇。岸边垂柳已抽了新条，嫩黄的芽尖如婴儿蜷曲的指尖，垂入水中轻触涟漪，每一次晃动都似要将一河春水搅成翡翠色的醪醴。
修禊的人群如归巢的燕雀，渐次自城门方向聚来。有人怀抱青铜酒樽，兽首衔环处还凝着昨夜的霜露；有人提着竹编食盒，镂空的纹路间漏出新烤胡饼的焦香，引得巷口的黄犬亦步亦趋。几个妇人蹲在水边，素手翻飞如蝶，将菖蒲叶剪成三寸小人，簪上红丝线时，口中还喃喃念着“百毒不侵”。对岸忽然传来清脆的铜铃声，原是卖花郎挑着担子踏露而来，竹筐里的桃李花沾着晨露，每一片花瓣都像是被月光浸泡过的玉片，在朝阳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晕。
我寻了块被河水磨得温润的青石坐下，看粼粼波光在脚下流淌。洛水自龙门山奔腾而下，裹挟着两岸的春色，到天津桥下却忽然敛了锋芒，化作绕指柔的绸缎。有白发老者颤巍巍捧起陶罐，将琥珀色的雄黄酒倾入水中，酒液如游龙般在河面洇开，惊得游鱼纷纷衔尾追逐，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这酒啊，是给河神的喜帖。”他抚须而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今日洛滨设宴，怎少得了水中的客人？”
岸边的喧闹如春日的藤蔓，渐渐爬满堤岸。文人墨客们铺展开蜀锦画毡，以洛水研墨，松烟墨在白瓷砚中晕开时，忽有调皮的春风掠过，卷起半张洒金笺，飘飘忽忽地落向河心。几个身着短打的少年见状，一边笑骂着“莫要污了好诗”，一边已脱了襕衫跃入水中。他们如游鱼般摆动双臂，蝶泳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万千珍珠，引得岸上妇人用团扇掩面轻笑，鬓边的步摇也跟着晃出细碎的金芒。
远处忽有琴声叮咚，原是位清瘦的琴师将瑶琴置于青苔斑驳的青石上。指尖扫过冰弦，《阳春》曲与水声相和，如珠落玉盘。乐声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它们扑棱棱掠过水面，翅尖沾起的水珠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正巧滴入某个醉汉的酒杯。那人仰头饮尽，拍着大腿高吟：“此曲只应天上有，洛水今夕作瑶台！”惹得周遭一片叫好。
“快来看！”孩童的欢呼自天津桥上传来。几个巧心的妇人将花瓣铺在荷叶盏中，盏心还浮着蜜饯樱桃，美其名曰“春舟”。荷叶盏顺流而下时，嫩粉的桃花瓣与莹润的果肉在碧波中轻晃，仿若载着整个春天。盏子漂到浅滩，早有眼疾手快的孩子涉水去捞，却不小心碰翻了盏，樱桃滚落水中，惊起一圈圈涟漪，也惊起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有妇人用素绢蘸了洛水，轻轻擦拭孩子额头的汗珠，笑嗔：“这是洗去晦气的水，可别糟蹋了。”却不知那绢帕上早沾了酒香与花香。
日至中天，河面浮起万千金鳞。柳荫下的竹席上已摆满春盘：碧玉般的嫩笋、裹着红油的香椿、青梅浸在蜜水中泛着莹润的光泽，还有新酿的桃花酒盛在白瓷碗里，酒液上漂浮着几瓣未落的花。醉意渐浓时，文人墨客们开始斗诗。有人指着河面吟道：“洛波绿染春衫袖。”立刻有人接：“酒气香熏白鹭洲。”众人抚掌大笑，将杯中酒泼向空中，琥珀色的酒滴混着粉白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水面时惊起一群红鲤，搅碎了满河的云影天光。
忽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三两个身着胡服的少年策马而来，腰间酒囊随着颠簸晃荡，碰撞出悦耳的声响。他们翻身下马时，玄色衣摆扫过满地落英，自皮囊中倒出的美酒溅在青石上，立刻引来蚂蚁排着队搬运。为首的少年将酒囊抛向人群，朗声道：“好男儿当与洛水同醉！”有书生醉眼朦胧，竟折了柳枝蘸着酒在地上写字，歪歪扭扭的字迹却是李白的“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暮色渐起时，河面泛起青紫色的柔光。不知谁率先点燃了艾草，青烟如游龙般在柳梢间缭绕，与天边的晚霞融成一片瑰丽的锦缎。几个妇人将写满心愿的彩笺折成纸船，烛光透过薄绢在水面投下暖黄的光晕。纸船顺流而下，远远望去，恍若银河坠入洛水，又似无数盏星子在碧波中沉浮。醉卧的书生被同伴扶起，却仍指着水面呢喃：“看，那不是洛神的裙裾吗？”
归途上，天津桥的灯笼次第亮起，暖红的光晕将石桥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温柔。我踩着自己摇晃的影子前行，衣摆上还沾着酒渍与花瓣，每一步都似踏在绵软的云朵上。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是采桑女在唱《子夜四时歌》，吴侬软语乘着晚风掠过河面，惊起一群归巢的水鸟，羽翼扑棱声与歌声交织，在暮色中晕染成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回望洛滨，篝火仍在闪烁，有人在月下舞剑，银白的剑影与波光相映，恍若星辰坠入人间。洛水悠悠，修禊的习俗已流传千年，可每一年的春宴，总有些新的故事在发生：今年是少年追酒盏，明年或许是稚子放纸鸢。就像这洛水的波浪，看似年年相似，却在细微处藏着时光的褶皱。而我们这些醉倒在洛滨的人，不过是借这一场春宴，在光阴的长河里，打捞起属于自己的一瓣春光。当晨雾再度笼罩河面，又会有新的故事，在这千年未改的春色里，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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