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髻鬟松处见流年

词畔碎光

更深漏断时分,雕花窗棂上的月光已薄得像一层霜。她斜倚在紫檀木榻上,看炉中沉水香正从青瓷炉中袅袅升起,初时如游丝般缠绕着博山炉的层峦叠嶂,待燃至中腹,便化作松烟墨般的淡青,在月光里洇染成他远游的路线。三日前顾清砚寄来的信笺还压在枕下,桑皮纸上的小楷带着蜀地的霜气,此刻却被沉水香浸得淡了,墨色在香雾中晕成模糊的雁影,如同他渐远的马蹄,在记忆里踏不出清晰的印痕。

辟寒金钗滑落在鬓边,细小的金穗子勾住几丝乌发。这是去年重阳他从扬州漆器巷带回的,双鹤纹在錾刻处泛着温润的光,鹤喙间还嵌着米粒大的东珠,原是取“鹤舞双珠”的意头。可此刻金钗歪在云鬓间,鹤翅压着半片枯萎的木樨——那是昨夜簪花时随手别上的,晨起已褪成雪青色,倒像只折了翅膀的倦鸟,随松垮的发髻一起,在烛影里投下摇曳的影。她抬手想扶,指尖却触到鬓角的凉意——原来夜来贪看《古籍录》校稿,竟忘了添炭,兽炭炉里的红炉早成冷灰,连铜兽的眼睛都凝着薄霜。

“沉水香消魂梦断”,笔尖在澄心堂纸上游走时,墨色忽然在“消”字上洇开个小晕,像滴漏的泪痕。她忽然想起那年在姑苏听雨轩,春日的阳光正透过湘妃竹帘,在砖地上织成斑驳的棋谱。他伏在案前给古籍题跋,狼毫在宣纸上落下“绍兴戊午”的年号,她烹茶时不小心碰翻了博山炉,香灰撒在他新制的砚台上。他抬头笑她“赌书消得泼茶香”,却趁她慌乱时握住她沾着香粉的手,在砚心画了只歪扭的金鹤,墨汁渗进她指缝,连指甲都染了半阙《鹧鸪天》的平仄。那时的沉水香是暖的,裹着墨香与笑语,在春日的窗格里织成永不消散的云。

而今香炉还在,香却冷了。她望着香灰在炉中结成薄壳,裂纹竟与吴中出土的宋瓷片相似——那是他们冒雨从废园拾得的,釉色里还凝着八百年前的月光。昨夜梦中,他穿着旧青衫从云雾里走来,袖中掉出半片残破的经卷,纸纹间隐约可见“顾清砚印”的篆章。她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冰冷的纸面,他却像沉水烟般散了,只余下经卷上的朱砂印,在梦里泛着潮意,像他当年为她描眉时,胭脂笔留下的淡淡灼痕。醒来时才发现,枕巾已被泪水洇出暗痕,竟比香灰更凉。

铜镜里的鬓发松松挽着,三两股青丝垂在颈侧,混着几星未褪的木樨残瓣。辟寒金钗到底是戴不住了,她取下钗子放在螺钿妆台上,金鹤的眼睛在烛火下闪着微光,像是欲说还休。记得初嫁时,每日晨起他总爱替她梳头,黄杨木梳穿过乌发的声响,像春风掠过姑苏护城河的柳枝。他说她的头发像未化的春雪,绾成灵蛇髻最是动人,簪子要斜插在鬓角第三缕青丝处,方能衬得“人面桃花相映红”。后来为搜求古籍南下,舟车劳顿中哪有闲心梳妆,常常蓬头垢面地整理残卷,他却笑说“巾帼不让须眉”,亲手替她簪上这支金钗,说乱世里更要护她“鬓边常带三分春”。

可如今这三分春,早被蜀地的秋雨浸得褪色了。她伸手拨弄鬓发,忽然触到几丝银白——原来不知不觉间,华年已如炉中香,在无数个等待的晨昏里,焚成了案头的残稿、匣中的断簪,还有镜中这一髻松垮的云鬓。昨夜翻看《古籍录》补遗,见他在“绍兴七年”条下注:“与砚秋同观吴门画稿,其墨韵若春云初霁,妻笑谓‘此画当配素纱襦’”,墨迹犹新,人却已在千里之外的蜀地,唯有窗外的梧桐,在夜风中替她数着更漏。

更漏声碎在檐角的冰棱上,将长夜剁成零星的碎片。她披上鹅黄缠枝纹锦袍,见炭盆里忽有火星明灭,像将熄的灯烛在做最后的挣扎。炉中沉水香早已烧尽,只余几点香渍粘在炉壁,像被岁月烙下的伤痕,又似他信中未写完的半句情话。忽然想起去年深秋,他奉命入蜀,她在渡口折柳相赠,柳丝上的晨露滴进他青衫,洇出的水痕竟与《宣和画谱》里的烟雨图相似。他说“等木樨再开时,定携蜀地锦缎来会”,可如今木樨谢了又开,蜀锦尚在匣中,人却因“修史之任”被困在成都,连书信都要辗转月余,唯有匣中经卷,陪着她在漏断时分,数尽更声。

妆台上的辟寒金钗静静躺着,金鹤的翅膀上凝着一层薄灰,却仍能映出烛火的微光。她忽然想起《拾遗记》里说,这金钗本是西域进贡的暖金,遇寒则暖,戴在鬓边可抵三冬寒。可此刻她只觉得鬓角发凉,连金钗的温度都敌不过夜露的清寒——或许真正的“辟寒”,从来不是金钗的魔力,而是那个人在时,掌心传来的暖意,是他案头永远温热的茶汤,是他深夜校勘时,为她披上的半幅锦被,是他笑说“砚秋的字,当以烟霞为骨,以月光为魂”时,眼中闪烁的星光。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顺着青石板路爬进窗来,惊飞了檐角的寒鸦。她望着烛台上的红烛,蜡泪已积成小小的红池,烛芯忽明忽暗,将她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时而瘦长如古籍拓片上的碑额,时而短缩似案头蜷缩的狸奴。髻鬟松了又如何呢?这满屋子的典籍画稿,哪一件不是她亲手摩挲;这半卷未竟的诗稿,哪一句不是她在孤灯下,蘸着思念研磨而成?可为何每当香消梦断时,这松垮的鬓发,总让她想起那年在姑苏玄妙观,他替她挑拣花钿时,指尖掠过她鬓角的温柔,像春风拂过含苞的梅枝。

炉中忽有香灰簌簌而落,惊醒了发呆的人。她起身欲换烛芯,忽见砚台里的墨汁已结了薄冰,笔架上的狼毫冻成枯树枝,才想起今夜竟比往日更冷。辟寒金钗还在妆台,她却懒得再戴,只随手将头发用藕荷色布帛松松扎了,任几缕发丝垂在胸前,倒像未经雕琢的古玉,自有一番疏落的风致。这样的模样,若被他看见,又该笑她“不似闺中女儿态”了吧?可他哪里知道,当思念成了日常,梳妆便成了多余的仪式,就像香炉空了不必急着添香,因为知道下一缕烟,终会在等待中升起又消散,正如他的归期,总在无数个“待得”与“应是”中,渐渐凝成心尖的朱砂痣。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家书,他说蜀地有座青城山,石上多有唐代刻经,字迹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像天公随手洒落的星子。他说待春日融雪,要亲自拓片寄给她,“其中有‘灵飞经’遗韵,当与吾妻共赏”。她对着信笺笑了,笑他总把古籍拓片当作最好的信物,却不知于她而言,最好的信物是他信末那句“见字如面”,是比任何典籍都更珍贵的温情,是跨越万水千山,仍能在字里行间相遇的心跳。就像此刻,炉香虽消,魂梦虽断,可鬓边金钗的重量,案头典籍的墨香,还有窗外将白的天光,都在告诉她,有些等待,本身就是时光的馈赠,是岁月在鬓角写下的,永不褪色的情诗。

晨光初透窗纸时,她看见妆台上的辟寒金钗闪着微光,金鹤的翅膀仿佛要振翅飞起,掠过千年时光,衔来他归期的讯息。髻鬟依旧松着,却不再觉得凉了——原来东方既白,新的炉香又将燃起,沉水香会再次缠绕博山炉的层峦,就像那些散了的魂梦,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随着记忆的烟,重新萦绕在鬓边。她提笔续完昨夜的诗稿,笔尖落下时,窗外的梅花正送来第一缕清香,与炉中即将点燃的沉水香,在渐明的晨光里,织成又一个等待的晨昏,而鬓边松垮的云鬓,终将在某一日,被他亲手绾成,比月光更美的,团圆的模样。

岁月原是这样的:香会消,梦会断,鬓会松,可总有一些东西,比香气更持久,比梦境更真实,比鬓发更坚韧。就像她与他共守的典籍之约,就像她笔下不辍的诗章,就像这一支小小的辟寒金钗,虽历经流年风霜,却始终在鬓边,在记忆里,闪着不熄的光。髻鬟松处,见的不是憔悴,而是时光深处,那些被岁月酿得愈发醇厚的思念与懂得,是纵使山长水远,仍坚信“金风玉露终须别,碧落银河始一逢”的,永不凋零的深情。

注: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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