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这就足够了

祁平阁回到顶层办公室时，窗外的人造星图已切换至夜间模式，幽蓝的冷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硝烟数据与白兰地信息素混合的沉郁气息，战争虽暂告段落，但那种紧绷的、计算一切的冰冷氛围并未消散。

他并未走向办公桌后的座椅，而是径直走向内嵌在墙壁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合金柜。

指纹、瞳膜、信息素三重验证无声通过，柜门滑开，露出里面寥寥几件物品——其中一份，正是来自【静滞庭院】的、关于“锚点”方案的完整加密数据芯片。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芯片表面停留了一瞬，灰蓝色的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份普通的档案。

最终，他并没有取出它，只是静静看了几秒，便关闭了柜门，有些数据，归档即可，无需反复读取。

就在他转身准备处理堆积的战后报告时，桌面上的内部通讯器亮起了一个低调却优先级极高的提示灯——来自“长眠”档案库专属医疗团队的加密通讯。

祁平阁的脚步顿住，灰蓝色的眼眸扫过那个闪烁的光点，没有任何犹豫地按下了接通键。

“说。”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家主，”通讯另一端传来医疗主管冷静克制的声音，“Alpha-02（傅可卿）苏醒后意识水平稳定，生命体征虽仍极度微弱，但已脱离不可逆衰竭区间，不过他提出了谈话请求，指名要见您。”

祁平阁沉默了两秒：“他的状态允许进行有效交流？”

“生理指标允许短时间、低强度的交流，但精神评估显示其极度疲惫，建议会面时间控制在十分钟内。”

“知道了。”祁平阁切断通讯，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接到一个寻常的工作汇报。

他整理了一下黑色大衣的领口，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办公室。

——

“长眠”档案库的寂静是吞噬性的。

祁平阁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傅可卿所在的休眠舱旁时，仿佛一块黑色的玄武岩投入了死寂的冰湖，并未激起多少涟漪。

傅可卿依旧躺在那里，白色的医疗服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几乎与身下的床单融为一体。

各种传感器贴片如同寄生藤蔓，连接着他纤细的手腕、颈侧和太阳穴，屏幕上跳动的微弱曲线是他存在于此的唯一证明。

与之前醒来时的空洞茫然不同，这一次，当祁平阁的身影落入他浅褐色的瞳孔时，那里面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般的光亮。

但那光亮并非喜悦或期待，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枯竭的平静，仿佛燃烧殆尽的余烬，只剩下最后一点温度。

祁平阁没有说话，只是静立床边，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冷静地评估着傅可卿的状态。

顶级Alpha的白兰地信息素被控制得极好，没有丝毫外泄，以免对眼前这具脆弱不堪的身体造成任何不必要的负担。

两人之间隔着十五年的欺骗、利用、濒死的决绝，以及此刻这违背所有医学常理的苏醒，空气凝滞沉重，只有维生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最终，是傅可卿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嘶哑，微弱得需要极其专注才能听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枯井深处艰难捞出：

“DE系列……从DE-0到DE-5，我知道一些事。”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然轻，却在祁平阁绝对理性的冰原上激起了极其细微的涟漪，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但周身的气息有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傅可卿没有看他，视线依旧望着舱顶那片虚无的白光，仿佛在对着空气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DE-0……是概念原型，基于远古遗迹挖掘出的残缺‘意识上传’悖论模型，失败得很彻底，所有初始实验体意识崩解，成了植物人。”

他的语速很慢，不时需要停顿喘息，浅褐色的眼眸因回忆而显得有些失焦。

“DE-1……转向生物基因层面，试图强制激活并固化特定的精神感应波段，副作用是……不可控的器官纤维化，项目因伦理争议和过高损耗率被封存。”

“DE-2和DE-3……是并行项目，一个探索外部设备与大脑皮层的直接接口，另一个……研究信息素对潜意识层的定向写入。DE-2的接口排斥反应无法解决，DE-3造成了大规模的信息素紊乱和认知障碍，引发了小范围……骚乱。”

傅可卿的呼吸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似乎这段记忆并不愉快。他微微蹙眉，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才继续下去，声音更轻：

“DE-4……他们称之为‘灵魂烙印’，利用极高浓度的Alpha信息素和极端情绪刺激，在Omega精神核心打下永久性服务印记……我是那个阶段后期……相对‘成功’的产物之一。”

说到这里，他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算不上是笑，更像是一种自嘲的扭曲，左腕上那道粉红色的疤痕在冷光下格外刺眼。

“DE-5……是DE-4的‘优化’版，降低了即时死亡率，但强化了认知扭曲和绝对服从性，代价是……创造力与自主意识的永久性损伤，它被用于培养更‘温顺’的高级炮灰和……特定功能型人员。”

他终于缓缓转动眼珠，浅褐色的瞳孔对上了祁平阁那双深不见底的冰蓝色眼眸，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疲惫到极致的虚无。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碎片化的……大部分是……偷听来的，或者在偶尔清醒时，从一些废弃的实验日志里……看到的。”

他陈述完毕，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闭上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祁平阁沉默地听着，如同在听一份关于陌生项目的报告。

灰蓝色的瞳孔深处，数据流无声运转，将傅可卿提供的碎片信息与研究所绝密档案中的记录进行比对、验证、补充。

这些信息并非全部，但其中几个关键节点的准确度，超出了他的预期，一个被当作“安抚剂”和“治愈工具”的Omega，在长达十五年的禁锢与表演中，竟然能窥探到如此深层的秘密。

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重新评估的变量。

良久，祁平阁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冰冷，听不出丝毫波动：“这些信息，为何现在才说？”

傅可卿没有睁眼，声音轻得像叹息：“以前……说了，你会信吗？或者说，说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一个基于纯粹利益计算的、无比现实的回答。

祁平阁没有反驳。在过去的模型里，傅可卿的价值在于“稳定”和“治愈”，而非“情报”。

他的任何“额外”言行，首先会被打上“试图获取信任或特权”的标签进行审核。

确实，说了，大概率会被忽略，甚至可能引来更严格的监控。

“现在呢？”祁平阁问。

傅可卿极其缓慢地重新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祁平阁脸上，那里面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悲哀的情绪。

“现在……我快死了，或者说本该死了，这些信息……或许还能换来点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如果DE-6研发出来，我按你们的要求……成了第一批试验者，之后，你还会……让我留在你身边工作吗？”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直接，甚至有些天真，完全不像是一个历经欺骗与生死的人会问出的，但它恰恰暴露了傅可卿内心深处最核心的驱动——对“存在价值”和“归属位置”的病态执着，哪怕那个位置是建立在利用和危险之上。

祁平阁看着他，看着那双浅褐色瞳孔里微弱却执拗的光，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逻辑核心在飞速计算：DE-6项目的危险性、傅可卿当前极不稳定的状态、他可能提供的关于DE系列的历史数据参考价值、以及留他在身边所能起到的“特定安抚效应”与潜在风险……

几秒钟的沉默，在死寂的档案库里被无限拉长。

最终，祁平阁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给出了一个符合他逻辑的、冰冷的肯定：

“如果你的状态稳定，且DE-6试验需要，你会有一个相应的位置。”

没有温情，没有承诺，只是一个基于条件的安排。

但这对傅可卿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

他眼底那丝微弱的光亮仿佛凝实了一点，一种“我还有用”的认知，暂时驱散了些许濒死的虚无感。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重担，疲惫感更浓地席卷上来。

“那就好……”他喃喃道，随即，提出了第二个要求，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在我……修养期间，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

这个要求，逾越了安全的界限，带着明显的情感索取意味。

祁平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要拒绝。

让一个最高掌权者耗费时间“陪伴”一个处于观察期的、价值待定的实验体，这严重不符合资源最优配置原则。

“这不……”他刚开口。

“家主。”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通过祁平阁随身携带的微型通讯器传入他耳中，是他的AI助手“枢机”，基于实时数据分析和预设算法，在检测到特定情境时会提供策略建议，“分析建议：暂缓拒绝。”

祁平阁的话语顿住。

“枢机”的声音继续冷静地陈述利弊：“理由一：目标Alpha-02当前心理状态极度脆弱，对‘存在价值’极度敏感，直接拒绝可能引发其情绪崩溃，导致生命体征再次恶化，不利于后续信息榨取与可能的DE-6试验。预估价值折损风险：中高。”

“理由二：短暂的、受控的‘陪伴’可极大提升其配合度与安全感，有助于稳定其状态，缩短恢复周期，为后续行动创造更佳条件。投入产出比经过计算，在可接受范围内。”

“理由三：此举可向其他‘归档单位’释放有限度的‘人性化’信号，有助于维持整体稳定性，尤其在经历重大战争创伤后，综合评估：利大于弊。”

冰冷的算法将情感诉求解构为了可量化的策略选项。

祁平阁沉默地听着，灰蓝色的眼眸依旧落在傅可卿苍白疲惫的脸上。

傅可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犹豫，浅褐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里面是纯粹的、不抱希望的等待，反而更显得执拗。

权衡只在瞬间。

祁平阁再次开口时，拒绝已变成了有条件地应允，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可以每天抽出一小时来这里，但仅限于你状态稳定时，并且，不会影响任何正常工作。”

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一个严格限定了时间、地点和条件的“陪伴”。

傅可卿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光彩，虽然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掩盖，但那细微的波动没有逃过祁平阁的眼睛。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连做出这个动作都耗费了力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谢……足够了。”

得到应允后，那强撑的精神仿佛瞬间松懈，他的眼皮缓缓垂下，呼吸变得愈发悠长微弱，再次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

祁平阁在原地站了片刻，确认他的生命体征没有异常波动后，转身离开。

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门外，祁平阁一边走向电梯，一边通过加密频道对“枢机”下达指令：“调整后续日程，每日固定时段预留一小时，地点：‘长眠’档案库，Alpha-02隔离单元，记录所有互动数据，进行行为分析。”

“指令已确认并录入日程。”“枢机”平板无波地回应。

祁平阁步入电梯，冰冷的金属壁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灰蓝色的瞳孔深处，是永恒不变的、高速运转的理性。

陪伴，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监控与数据收集。

而门内，陷入昏睡的傅可卿，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像一个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的、精疲力尽的溺水者。

他知道这或许是饮鸩止渴，知道这“陪伴”背后冰冷的算计。

但只要还有价值，只要还能留在那个人的视野里，哪怕只是作为一个被观察的样本，也好过在那片绝对虚无的“长眠”中，彻底被遗忘。

疲惫如同潮水，将他最后的意识也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