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月的阳光如同滚烫的蜜糖，黏稠地洒在柏油路上，蝉鸣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汀纤下意识将校服拉链拉到下巴处，蓝白相间的布料紧贴着肌肤，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能听见面料与喉结摩擦出的细微声响。凉意从领口渗入心底，却又迅速被周围的热气包裹，让人无处可逃。

礼堂穹顶上的吸顶灯管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声，仿佛一只困在玻璃瓶中的昆虫。阴影如一层薄纱，悄然笼罩在她摊开的演讲稿上，字迹在明暗交织中变得模糊而神秘，仿佛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

掌声炸裂般响起的一瞬间，她的指甲狠狠掐进了演讲稿的褶皱里。汀纤盯着台下攒动的白色校服领，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前排男生别针反射的银光。那点光斑游移着爬上她的手腕，仿佛化作某种活物，顺着静脉血管一路钻进心脏，带来一阵莫名的刺痛。

话筒架比她高了半头。教导主任调试角度时，金属杆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这声音让她想起上周体检抽血时护士拍打她手背的触感。“你的血管太细了。”那时护士说过的话此刻又浮现在脑海中。如今，手背开始发痒，演讲稿右下角被汗渍晕出了云朵状的暗纹，像是一幅逐渐洇开的水墨画。

“各位老师、同学……”

第一个字出口便劈了音。汀纤吞咽口水时，竟尝到了一丝铁锈的味道，大概是早晨刷牙用力过猛的缘故吧。礼堂的冷气吹动她别在耳后的碎发，发丝轻轻扫过耳垂，那种酥麻的感觉就像蜘蛛爬行一般，令她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台下突然传来几声闷笑，她看见第三排的女生捂着嘴转头和同伴低语，露出半截粉色智能手表，那鲜艳的颜色在这片单调的校服海洋中显得格外扎眼。

演讲稿在指尖打滑，汀纤连忙改用双手捧住，这个动作却让她的肩膀不自然地耸起。念到“携手共创新辉煌”时，左手小指忽然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她盯着那个背叛的指节，看着它带动整张纸簌簌抖动，仿佛捧着一只濒死挣扎的白鸽。汗水顺着脊梁滑进腰带，带来一阵冰凉的不适感。

礼堂穹顶垂下的红色横幅此刻似乎也有了生命，“励志笃行”四个大字像被火舌舔舐的绸缎，扭曲变形。汀纤加快语速，却听见自己的声音通过音响层层叠叠地回荡，仿佛另一个人正站在云端重复她的台词，带着一种诡异的疏离感。

最后一排窗外的玉兰树闯入她的余光。有片叶子正打着旋儿坠落，掠过窗玻璃时留下一道短暂的影子。汀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片黄叶，直到它消失在窗台下方。当她重新聚焦演讲稿时，却发现黑色宋体字正在融化，油墨沿着纸纤维洇成灰色的溪流，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掉了一切。

“……谢谢大家。”

掌声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汀纤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了话筒架，金属底座与地砖碰撞的巨响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礼堂。她慌忙弯腰去扶，却感到别在胸前的钢笔从口袋滑落，在地砖上炸开一朵蓝黑色的墨花，宛如夜空中绽开的烟火。

散场时，教导主任拍拍她的肩：“下次别紧张。”那只手残留着粉笔灰的涩感，触碰到皮肤时让汀纤心里泛起一丝愧疚。她蹲在后台整理书包，发现演讲稿背面已经印上了五个汗湿的指印，边缘泛着毛茸茸的锯齿状痕迹，像极了暴风雨过后的狼藉景象。

更衣室镜子映出她通红的后颈。汀纤用湿巾擦拭时，在锁骨位置发现了一道细长的红痕——那是拉链齿留下的印记，像是某种无声的惩罚。走廊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她低头看着演讲稿末尾的墨迹，那团蓝黑色污渍恰好覆盖在“光明未来”四个字上，像一片尚未散尽的雷雨云，为这场仪式划上了一个略显仓促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