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未亮,暴室里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阴冷潮湿。
我端坐在那张破旧的木案前,指尖拂过墨色封面的《毒经》。
昨夜送来的密报还摊在手边,上面的字迹记录着宫墙内外那些肮脏的交易与涌动的暗流。
最后一缕迷迭香被我小心翼翼地续入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带着奇异的安神气息,试图驱散这地牢里浓重的霉味与血腥气。
呵,安神?
在这吃人的地方,安神不过是自欺欺人。
突然,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铁链拖曳在地面的刺耳声响。
「砰——!」
暴室那扇厚重得仿佛能隔绝生死的石门,被人用蛮力狠狠撞开。
巨响在空寂幽闭的囚室里激起层层回音,震得墙壁上细碎的尘土簌簌落下。
一道狼狈不堪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是贺时舟。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只留下空洞的钝痛。
他身上那件原本象征着身份与尊贵的玄色长衫,此刻却沾满了斑驳的、深浅不一的血迹,甚至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底下同样染血的里衣。
曾经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已散乱不堪,几缕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黏在他的额角和脸颊,上面甚至还挂着几根肮脏的蛛网。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底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刚从某个阴暗潮湿的囚牢角落里挣扎逃脱的、混杂着血腥与泥土的狼狈气息。
「阿心!」
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疯狂,直直地朝我扑来。
「随我走!」
我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指尖继续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毒经》的页脚,仿佛那上面记载的剧毒比眼前这个闯入者更值得我关注。
香炉里的迷迭香安静地燃烧着,烟雾缭绕,模糊了我的眉眼,也与这暴室的阴森绝望格格不入。
「贺公子,」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听不出丝毫波澜,「好大的胆子。」
「竟敢,私闯皇家禁地——暴室。」
我的平静,似乎更加激怒了他。
「你明知我是来救你!」他嘶吼着,几步冲到我的面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手腕上那只冰冷的金钏,是他当年亲手为我戴上的。
海誓山盟犹在耳,转眼却已是血海深仇。
此刻,这金钏冰冷地硌着我的皮肤,提醒着我过往的愚蠢与今日的仇恨。
「那些毒药!那些事!」他急切地辩解着,眼神里充满了慌乱、恐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乞求,「都是太后逼我做的!是她!是她逼我的!」
他试图将一切罪责推给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仿佛这样就能洗刷掉他亲手犯下的罪孽。
「哦?」
我终于舍得抬起眼帘,目光冷漠地掠过他紧抓着我手腕的、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手指,再缓缓上移,落在他不断渗出新鲜血液的袖口。
那血色,红得刺目,红得扎眼。
就像三年前,我被按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看着自己的血,染红了身下的白布。
「是吗?」我轻轻反问,尾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那我娘胎里的妹妹,那个连看一眼这世界都不能的无辜孩子,」我的声音依旧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狠狠刺入他心底最深的角落,「也是太后逼着你,亲手扼杀的?」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紧缩。
脸上残存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在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难以置信的苍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而无力。
他像是被我的话烫到了一般,猛地松开了我的手腕,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不敢再看我。
就是现在!
在他心神失守、惊慌后退的那一刹那,我抬起了一直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动作快如闪电,精准狠厉。
一道冰冷的银光,在昏暗的暴室中划破沉滞的空气。
那根一直被我紧握在掌心、簪尾磨得温热的细长银针,带着我积攒了三年的滔天恨意,精准无误地、深深地没入了他心口往左三寸的位置。
那里,是心脉要穴所在。
一击毙命。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根细长的银针,已经没入了大半,只留下一小截银白的尾部,在外面随着他心脏最后的搏动,微微颤动着。
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光洁的针身渗出。
随即,那红色迅速转为不祥的暗沉,蜿蜒而下。
一滴。
两滴。
毒血滴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啪嗒」声。
然后迅速晕开,像一朵朵在绝望中绽放的、妖异而凄绝的红花。
「你……」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充满了震惊、剧痛、不解,还有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你……你竟真的……下得去手?」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仿佛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血沫腥气。
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猛地跪倒在地。
沉重的闷响,在这死寂的暴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随着他倒下的动作,他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从散开的衣襟里滑落出来,「叮当」一声,敲击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块玉佩上。
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一块上好的和田暖玉,质地温润,色泽柔和,精心雕琢成祥云的形状,寓意吉祥。
只是,玉佩的边缘,却有一处非常明显的、不规则的缺口。
像是被什么东西,用极大的力气,狠狠咬过。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会忘?
怎么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