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我六岁那年，爸爸死了。

死因很荒唐——他赌博赢了三百块钱，高兴得喝多了酒，一头栽进村口的臭水沟里。村里人都说这是喜丧，可没人真正难过。他们挤在我家前院的赌场，表面上是来吊唁，实际上是为了瓜分那三百块钱。

后院的猪圈里关着一个疯女人。

猪圈旁边是一间废弃的屋子，堆满了村里人扔的破瓶烂罐。疯女人就住在那里，和垃圾、老鼠、还有偶尔窜进去的野狗作伴。我常常听见她在夜里哭，有时是低低的啜泣，有时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夹杂着男人的咒骂和笑声。

爸爸死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我爬起来，推开门，看见疯女人正一瘸一拐地往外爬。月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头发像枯草一样蓬乱，衣服破烂得遮不住身体。她听见开门声，猛地抬头，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我们对视了一秒。

然后，我扯着嗓子大喊：“疯女人跑了——！”

她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像被掐灭的蜡烛。

几个男人闻声冲过来，揪着她的头发往回拖。她挣扎着，指甲抠进泥地里，脚被石子磨出血，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痕迹。我站在门口看着，心里突然疼得像被刀子划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那一嗓子。

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村里所有孩子都这么做过。

四年后，我十岁，疯女人还活着。

村里又有人赢了钱，村长高兴，买了酒肉庆祝。疯女人被放出来，穿着单薄的破衣服，谄媚地给男人们倒酒。她低着头，嘴角挂着古怪的笑，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羞辱。

我坐在门槛上，听着男人们的污言秽语，看着疯女人像狗一样在他们脚边爬来爬去。

突然——“砰！”

一个男人栽倒在桌上，口吐白沫。疯女人手里攥着一个空农药瓶，眼神凶狠得像狼。

她看向我，我也看着她。

我没有出声，看了看她光秃秃的脚，脱下了鞋，默默退回屋里，锁上门。

第二天，我被巴掌扇醒。男人们闯进来，骂我是“小贱种”，说我和疯女人一样该死。我抓起剪刀乱挥，血溅得到处都是。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丢下一句：“跟你妈一个德行！”

我愣在床上，忽然明白了什么。

又过了6年，村里来了警察。

警笛响起的时候，后院还在传来锁链的哗啦声和男人的笑声。警察冲进来，把所有人都按在地上。

一个女警官走到我面前，冷着脸问：“你多大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的嗓子早就被割坏了。

我拿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18。”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带走。”

后来，法官问我：“你要回村子吗？”

我点头。

我要回去。

村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一个哑巴农妇，和漫山遍野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