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世界被割裂成两个部分，走廊的喧闹被厚重的门板吸收，只剩下两人之间几乎凝滞的呼吸。

朱志鑫将房卡插进取电槽，顶灯亮起冷白的光，均匀地洒满标准间的每一个角落。

两张单人床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他沉默地将温厌的背包放在靠窗的那张床上，动作有些僵硬，自始至终没有看温厌一眼。

温厌看着他的背影——朱志鑫的肩线绷得很紧，后颈的棘突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像某种进入防御状态的猫科动物。

“手还疼吗？”

朱志鑫的声音突然响起，闷闷的，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他依旧避开着温厌的视线，只是拿起酒店提供的电热水壶，走到洗手间接水，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某些更细微的情绪。

温厌靠在洗手间的门口的墙壁上，低头看了看缠着纱布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还好，冰敷过好多了。”

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水壶被放在底座上，按下开关，加热的嗡鸣声加入房间的背景音，直到又去把衣服从背包里拿出来。

朱志鑫都始终避开着温厌的视线，后脑勺的发旋都透着一股倔强的别扭。

温厌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却让朱志鑫假装整理衣服的动作瞬间停顿。

“朱志鑫。”

比起水壶加热的声响，温厌叫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轻而易举地让朱志鑫不知所措。

他没有回头，但温厌看着他那副明明在意得快要爆炸，却非要装出一副冷硬平静模样的别扭，再次轻叹道：

“转过来。”

命令的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

朱志鑫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僵持了几秒，最终还是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垂落在地毯的纹路上，嘴唇抿成线，下颌绷紧。

他抬眸，目光像受惊的鸟，在温厌脸上仓促地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再次落在地毯上，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在。”

温厌走到他面前，拉近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距离，消毒水味和朱志鑫身上淡淡的、带着汗意的少年气息交织在一起。

“你在不高兴。”

温厌的陈述句很平静，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朱志鑫的嘴角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他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某根敏感的神经，终于对上了温厌的眼睛。

“我没有。”他否认，声音却干涩发哑，尾音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颤。

这否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那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压垮了他强装的镇定。

温厌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凌凌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望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逼迫，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着的温柔。

这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量。

朱志鑫像是被这目光烫了一下，狼狈地别开脸，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起伏着，试图压下那些横冲直撞的情绪。

显而易见，他失败了。

“…我…是有点，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等一会儿就好，和你没关系。”

温厌在极近的距离里对着朱志鑫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眼尾通红，垂下的睫毛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又是一声轻叹，声音不再平静，而是软了下来，温厌抬起左手，轻轻捧住朱志鑫的脸，微凉的右手指尖擦过他湿润的眼角：

“那是从什么时候不高兴的？”

朱志鑫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温厌的掌心是热的，细腻的皮肤贴着他的脸颊，形成一种奇异的触感。

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稳稳地落在他狂躁的心跳上，像一个个无声的安抚。

“我让你上车，不让你过来？”

“又再一次的受了伤，觉得自己没保护好我？”

“还是，刚刚选房卡的时候，张极要选我？”

朱志鑫的呼吸停滞。

温厌的指尖还停留在他眼尾，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却像火星，瞬间点燃了他竭力压抑的所有情绪。

他猛地别开脸，挣脱了那只手的触碰，仿佛那温柔是一种更残忍的刑罚。

“都不是。”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狼狈，“是因为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看见温厌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

水壶彻底安静下来，房间内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只有朱志鑫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像是站在悬崖边，竟然是被温柔逼到了绝境，所有伪装和借口都寸寸碎裂。

他深吸一口气，眼底的红血丝更加明显，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几乎是自暴自弃的颤抖：

“是因为你……总是这样。”

“哪样？”温厌的声音依旧很轻，没有后退，也没有生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在引导他说出所有堵塞在心里的东西。

“就是现在这样！”

朱志鑫的情绪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语速加快，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焦躁：

“好像什么都伤不到你，什么都无所谓！受伤也好，被骂也好，谁靠近你都好……你永远都是这副表情！”

他抬手，指尖虚虚地指向温厌的脸，却又无力地垂下，像是害怕真的触碰到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你越是这样平静，我就越……我就越……”

他说不下去了。

那些阴暗的、黏稠的、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情绪翻涌上来——是害怕。

害怕自己那些笨拙的、过度的反应，在对方的平静对照下，显得格外可笑和幼稚！

害怕自己所有的在意和紧张，在对方眼里只是无关紧要的喧嚣！！

害怕自己拼尽全力想要靠近、想要保护的人，其实根本不需要他！！！

朱志鑫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留下一个紧绷的、透着绝望意味的下颌线条：

“我就越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最后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温厌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颗毛茸茸的、低垂着的脑袋，看着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那紧紧攥住、指甲深陷进掌心的拳头。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别扭的沉默、闪避的目光、突如其来的冷硬，底下藏着的，是这样一颗滚烫又无措的心。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没有捧住对方的脸，而是轻轻落在了朱志鑫紧绷的后颈上，那里的皮肤温热，甚至有些烫手，肌肉僵硬得像石头。

朱志鑫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却没有躲开。

温厌的指尖在他后颈很轻地按了一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却又异常温柔的力道。

“抬头。”他说。

朱志鑫僵持着，没有动。

温厌很有耐心，指尖又轻轻揉了揉那块紧绷的肌肉，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过了好几秒，朱志鑫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他的眼眶红得厉害，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水汽和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等待审判般的绝望。

他以为会看到无奈，或者更糟的，是那种让他崩溃的、过于包容的平静。

但没有。

温厌看着他，眼神依旧清凌，却不再是那种遥不可及的平静。

“朱志鑫，”温厌叫他的名字，轻声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里面有了很细微的波动，像冰面裂开缝隙，底下流动着温热的泉水，他的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无奈的弧度。

他的拇指指腹轻轻擦过朱志鑫发红的眼尾，拭掉那一点湿润。

“我不是无所谓。”

“手很疼，冰敷的时候尤其疼。”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种刺痛，“被骂的时候也会难过，只是……习惯不表现出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朱志鑫脸上，认真而专注：“至于谁靠近我……”

温厌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

因为他知道，就像现在他的指尖一样，每一次无意识地摩挲都能给朱志鑫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痒。

“如果我真的无所谓，”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真，“刚才就不会选你。”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朱志鑫的心底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怔怔地看着温厌，看着对方眼里那个小小的、狼狈的自己。

那些盘旋的、啃噬着他的不安和自我怀疑，忽然间就失去了着力点，开始缓慢地消散。

温厌看着他依旧有些茫然的眼神，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纵容：

“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他微微前倾，拉近了最后一点距离。两人的呼吸几乎交融在一起。

温厌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朱志鑫的心上，他郑重其事地直白道：

“你是特殊的那个。”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睫毛轻轻垂下，又很快抬起，像是做好了一个郑重地决定。

片刻后，他轻声地许下了个承诺：

“不用敏感，不用怀疑，也不用内耗。”

“来问我——，我会直接告诉你答案——”

朱志鑫瞳孔微微放大，他周身的紧绷伴随着温厌最后的话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那种笼罩着他的、绝望般的低气压骤然消散。

“——我能承接你的一切。”

朱志鑫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微的水光，看起来有点傻气。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些话，一种巨大的、滚烫的喜悦后知后觉地从心底涌上来，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温厌紧紧抱进怀里。

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却又在触碰到对方缠着纱布的右手时，瞬间放松了力道，变得小心翼翼。

他把脸深深埋进温厌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身上干净的气息。

温厌被他勒得有点喘不过气，却没有推开他，轻轻回抱住了朱志鑫的后背，拍了拍，笑道：

“我的错。”

房间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逐渐平复的心跳和呼吸声，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条朦胧的光带。

“你不许这么嗦。”朱志鑫再一次地反驳道。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敏感、内耗和别扭，在这个拥抱里，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处。

“好，我不这么说。”温厌再一次地回道。

——“朱志鑫，你还记得那个问题吗？”

——“我记得。你说过，等我赢了就会告诉我答案。”

没错，等你赢了，答案就会告诉你。

——“你是特殊的那个。”

——“不用敏感，不用怀疑，也不用内耗。”

从现在起，去问温厌，他会直接告诉你答案。

他能承接你的一切。

——“不许这么嗦，你可好了。”

——“好，我不这么说。”

——“温厌，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这句话太重了，重得温厌觉得他接不住。

这句话也太轻了，轻得朱志鑫轻飘飘地把自己的心，安安稳稳地放在了温厌那里。

末了，这只大猫还用毛茸茸的尾巴满意地拍了拍，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地声音圈在了那里，懒洋洋地躺下来露出软绵绵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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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承接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