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们害怕有事，但又拒绝平淡。老板回来了，容光焕发，像个刚被加冕的女王，一路抛散笑容。她特赦了所有平时不入眼的人，米亚居然也分到了礼物，一条手工编织的发带。

遇见殷友禾在所难免。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身而过，克制内心被揉皱的平静，他的目光在米亚脸上路过，米亚的坚硬便如烈日下的沥青开始变软，转开头，对自己说，不可以被他改变。

天空出奇的蓝，偶尔一群麻雀飞过，时间仿佛静止在里面。米亚顺着平安路往家的方向走，抬头便被那无尽的湛蓝摄走了魂儿，一路追随，像是再走几步就可以融化在里边一样。她知道这种抚慰是短暂的，只要一低头，人间的种种烦恼就像河水不断涌进漏洞的小船一样淹没她的脑袋。

擦身而过的行人和车辆已经让她觉得麻木，林林总总的商铺，各种叫卖和音乐热闹沸腾，小吃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故意错过公车，她只想给自己日历一般的生活找点乐子。

应该吃点小吃或买件衣服，惯着点自己，这种自欺欺人的关心也可以让心里暖和一阵。

一个卖棉花糖的中年男子，穿着普通的夹克和牛仔裤，在一群围观的成人和孩子中间大跳霹雳舞，他的手臂柔韧，滑步飘逸，自娱娱人，时近时远，将机器中喷出的絮状糖丝拉抻缠绕，各种造型和颜色的棉花糖在他手中成了戏法儿，小孩欢呼雀跃，大人饶有兴趣。他的生意自然兴隆，驻足的人们，人场和钱场都捧足了。

米亚接过一个气球大小的棉花糖，散发着焦糖的香甜，洁白松软，在夕阳的弱光中，无数小粒的晶体闪着童话般的彩光。她就这样举着，谁会认为一个手举棉花糖的女孩不快乐呢？连她自己也不信。

穿过花园的时候，东北角传来了几年不变的广场舞曲子，节奏有力，铿锵玫瑰，一群大妈上了瘾似的娴熟敬业。每天，同一时间，相同的曲调，相似的脸孔，场景在这里分毫不差，每次经过，米亚都会恍惚，混淆昨天今天明天的概念。此刻因为棉花糖，米亚对平时忽略的东西多了一点短暂的兴趣。既然无所事事，时间浪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今天跳舞的人不少，乱糟糟的，平日里厚道的队伍里多了只上蹿下跳的猴子。那猴子跳得有眉有眼，尽情到忘了自己鹤立鸡群，被一群大妈围成花心，抬腿摆胯一点儿不像新手。

天哪！米亚晃晃脑袋，眼睛使劲地闭上又使劲地睁开，手里的棉花糖都糊到脸上了。殷友禾！绝对没错。西装换成T恤，背头变成刘海，脸上绽放着祖国花朵般的笑容，刚和一个银发奶奶眉目传情搭上线儿，另一个大妈立刻就将他拉到一边……天啊，老太太在为他争风吃醋呢！他这使得是哪家套路？上流社会待腻了，跑这儿接地气来了？

托他的福，小广场今天人气旺旺，不少无聊的姑娘像米亚一样驻足观看，有几个叽叽喳喳地拿着手机乱拍殷友禾。

米亚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棉花糖带来的童心瞬间化为乌有，真是喝凉水都烧心，世界能不能不这么小？米亚将一分钟前还视为礼物的棉花糖转身喂给流浪狗，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刚要走，一片阴影聚拢过来，殷友禾闪电般地挨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身上散发的热气瞬间麻痹了米亚的大脑，腿脚不听使唤地跟着殷友禾走。

“走！一起玩会儿！”

“不不不……”米亚一边后退，一边口吃。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很简单，一学就会，挺有趣的。”他根本听不进去她的回答。

“我不去，你撒手!”说这话的时候米亚已经被拉到街坊大妈中间了。

刚才一对“情敌”大妈，现在一左一右，把米亚和殷友禾夹在中间，一个说，你女朋友真漂亮。一个说，你男朋友真帅。

“姑娘，来，我教你。现在的年轻人成天宅在家里，抱着电脑不放，全是亚健康，身体还不如我们好。来，先出左脚……右手抬高……从这边绕……跟着我跳……”

震天的音乐再次起响起，大家都像通了电似的，真是高手在民间，银发奶奶居然能下大叉，米亚“哦”的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跟着殷友禾转起来。

“再不疯狂就老了！”银发奶奶撑着喉咙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哪有时间不开心，假装笑也要大声笑，哈哈哈……”

米亚拼命地点头，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快乐的“大头娃娃”，她想起了小时候正月十五“闹红火”，挤在兴高采烈的人群里，节日的气氛像燃起的大火，猛烈迅速地席卷着周围的一切，身处其中的人们，一起雀跃，一起投入，无一逃脱。

只一会儿，米亚的手脚就跟上了大家，她使劲地踢腿，大幅度扭腰，手掌拍得通红，和殷友禾迎面交错的时候，笑容灿烂。

一曲结束，米亚搭着殷友禾的肩膀喘气，殷友禾接过银发奶奶递过来的水就喝，一点儿都不客气。

“好玩吧。”殷友禾问。

米亚点点头，舔了舔嘴唇。

“不嫌弃就喝这个。”殷友禾挑衅似地将手里的水瓶送过来。

米亚经不起激将，接过瓶子往地上倒了一些，对着嘴喝起来。

殷友禾不屑地哼了一声，有种“不跟你们女孩一般见识”的大度。

“你在我们小区里瞎转悠什么？”米亚问。

“等你呀。”殷友禾转头和银发奶奶说：“大姐，今天不玩了，我们得走了。”

被叫大姐的奶奶本来乐呵呵的，一听要走，拽着殷友禾的胳膊，像个“走西口”的送亲妹妹，一脸不舍的情义。

“别走啊，小伙子，那边还有个合唱队等着我呢，过去瞧瞧，听大妈给你亮一嗓子。”

殷友禾笑眯眯地说：“我们是真想听，可一会儿还有别的事，下次一定，我还要和您男女二重唱呢。”

银发奶妈俏皮地在米亚和殷友禾脸上划了一眼，老狐狸发现新猎物一般，笑容里藏着不能说的秘密开口道：“我懂，我懂，你陪我们玩半天了，有事赶紧去吧，有空再来，大妈可想着你呢！”

殷友禾满口答应，伸手抱抱奶奶，奶奶疼孙子似的在他屁股上轻拍巴掌。